十九 一阵风
乔峰微微笑道：“在下不过初窥门径，风朋友可还打吗？”
楚凌昭讶然无言，心道：“大哥却是过谦了。”
世人只知少林寺有“七十二绝技”，殊不知“七十二绝技”里兀自分“四大奇技”，各占“玄”“妙”“慧”“罡”四字。“擒龙功”正是对应了那“妙”字，即妙而又奇之意。
会使“擒龙功”者，必精通“龙爪手”，只因“擒龙功”乃是以“龙爪手”作为奠基，但精通“龙爪手”却不一定能练得成“擒龙功”。少林寺开山几百年，通晓龙爪手者不胜枚举，然而练成“擒龙功”者，只手可数。风波恶身为慕容氏家臣，对于这一江湖秘辛有所耳闻，是以适才看到乔峰使出这门功夫，才会感到惊惧——传闻此功大成，可于数丈外摄拿物事。此亦为“擒龙功”玄奇之处。乔峰身负此功，足见“龙爪手”已臻至登峰造极之境，只此一门功夫，风波恶便知自己非其对手。
只见他神色颓然道：“乔帮主武功盖世，我风波恶输得心服口服，咱俩武功差距太大了，打起来兴味索然。”转而对楚凌昭说道：“但阁下适才妄议我武功，可敢下场与我‘一阵风’斗上几百回合？”若非乔峰在场，而是换作别个地方、别个人，以他好斗脾性，早已先一步出手，哪里会这般“和声和气”？
未待楚凌昭回话，乔峰却抢先道：“哈哈，我这位贤弟武功更胜在下几分，风朋友还是就此休手罢。”风波恶心中一凛，暗想乔峰身为一帮之主，不应口出妄言才是，莫非他身边那神秘人当真有如此高强武功？略作深思，又觉不对，倘若对方身怀绝世武功，在江湖上应有一番名堂才是，何以自己从未听闻有此一人？
楚凌昭道：“大哥取笑小弟了，单只这一手‘擒龙功’，小弟便自愧弗如。”风波恶心中又是一惊，问道：“乔帮主何时多了一个胞弟？”乔峰道：“风朋友误会了，我这位贤弟乃是乔某幼年时结拜的异性兄弟。虽非同胞，犹胜亲生。”风波恶恍然大悟，他只道乔峰身为一帮之主，不应轻易与人结拜才是，是以才会认为他们二人是同胞弟兄，当下既知非亲兄弟，心头也少了几分顾忌，说道：“乔帮主，我要同你这位异性兄弟斗上几百回合，你不会出手帮扶罢？”言语之中尽是挑衅之意。
风波恶在乔峰手底下吃了亏，自然想要找回场子，至于适才听他说的什么“武功更胜在下几分”，只当作托词，当不得真。
乔峰心想：“我贤弟眼下名声不佳，倘若在外人面前显露功夫，难免被有心人识穿身份。”便即说道：“我这位贤弟抱恙……”楚凌昭却抢声道：“大哥，这位风朋友盛意拳拳，小弟便会上一会。”
风波恶听闻他首肯，当即抛开什么礼数，挟刀直进，砍向左肩。他料想对方既然武功高强，理应接得下这突兀一刀，如若不然，便是乔峰吹嘘夸大，自贬名声，彼时自己再及时收刀，留对方几分薄面，占尽大义。楚凌昭淡淡一笑，举起右手，食中二指一屈一直，对准刀尖轻轻一弹，只听得刀身震颤铮鸣。风波恶顿感虎口酸麻，单刀差点脱手，当下只交手这一招，已知对方不易对付，不由得大喝一声彩：“好内功！”刀易左手，一矮身，径自砍他右足。
唰唰唰，风波恶连砍三刀，一刀比一刀凶狠、迅疾，他连砍三刀，楚凌昭便连退三步，第一步轻盈飘逸，第二步迅疾如雷，第三步身虚影瞬，外人看来他每一步似乎恰恰避过刀尖，委实运气庇佑，实则其中大有门道。王语嫣看得暗暗心惊：“此人竟然通晓江湖上失传已久的‘游龙步法’，风四哥要被戏耍而不自知了。”
这“游龙步法”原唤作“游龙七步”，乃是道家一等一的近地腾挪轻功。楚凌昭自幼生活于吐蕃山区，多是要赶高陡山路，是以常使“扶摇九转”应对，这近地横挪的轻功却是遗落了下来。当下风波恶身法轻便，招式灵活，无意间竟是将他这身轻功逼将出来。
一连三刀落空，风波恶已然察觉对手之难缠，但他招式尚未使将完，正待提刀再砍，忽听得一道清脆女声传来：“风四哥，对方走的是“游龙七步”身法，适才那三步叫‘移形易影’，如你这般攻他下盘，决计是碰不到他的！需得攻他右腹。”楚凌昭眉心微竖，暗道：“这女子怎生识得我轻功弊弱之处？”思忖间，对手已是朝着自己右腹斜劈一刀。风波恶只道他会回防，彼时自己再出后招跟上，定可伤敌，岂料楚凌昭反其道而行，抢身而上，右掌拍开刀刃，左手双指一并，疾点而出。那女子急喊一声：“不好，他要点你右胁‘章门穴’！”楚凌昭果真依言出指点向他右翼，只是指尖点处却非“章门穴”，而是偏上三寸的肋下“期门穴”。得亏风波恶及时收刀格挡，刀身阔长，一齐盖住这两处穴道，但仍免不得受指劲击退，连踩两大步才能稳住身形。王语嫣瞧出偏差，却是不敢再出言提点。
风波恶见识对手厉害，不惧反欣，大喊一声：“再来！”单刀换过右手，再度欺身攻上。楚凌昭双掌翻飞，舞出一道掌盾，竟是将他单刀招式一一化去。
阿朱道：“表姑娘，怎地那人点的不是‘章门穴’？”王语嫣面露愁容道：“适才他出那一指，起手式神似少林派的‘摩诃指’，攻向风四哥右腹，是以我才会提醒风四哥守住章门穴。但经此一招，我观他双指武功全然别异于江湖上各类指法，反而更像是剑法，且他内力深厚，远胜风四哥，我看乔帮主这位义弟的功夫当真不下于他自己。”段誉颔首道：“王姑娘所言非虚，半个时辰前，乔帮主和他那位义弟刚打过一场，却是不分伯仲。”三位女子听闻段誉证实，俱是愕然失色。阿碧道：“那我们快叫风四哥住手，反正再打下去一样是输。”阿朱道：“你忘记风四哥性子啦！他一旦打起架来，宁愿打输丧命也不愿认怂退败。”王语嫣道：“只盼那人手下留情。”心中却暗自担忧道：“此人武功如此高强，我又看不出他的武功路子，表哥若与他对上，不知如何是好。”
另一头，这四人谈议之际，包不同已和那手持钢杖的矮胖老者缠斗到一块。
风波恶与楚凌昭武斗这半晌，已然看出双方武功差距，自己得王语嫣相助仍被压制，可见对方武功高出太多，此时仍坚持斗下去，一来是为面子，二来是为慕容复探明对方武功深浅，给王语嫣找出破解之法。
楚凌昭见那白衣少女不再出言指点风波恶，只觉兴味大减，心思电转，当即一改招式，以一路“沙云掌”应敌。适才他使密宗武功，王语嫣未曾见识，是以无法出言提点风波恶，这当口见他一改招式，王语嫣立时开口说道：“风四哥，他使的是西域‘沙云掌’，专攻你周身四肢。”
风波恶得她提点，精神一振，单刀舞成一个大圆球，护住周身。
楚凌昭哈哈一笑，道：“兄台这一路刀法可是在功不在守。”风波恶面色一红，他这门三十六路玄霜刀法八分攻两分守，眼下给楚凌昭逼得攻势尽舍，自是失却刀法精义。只听得王语嫣再道：“风四哥，‘狂风拂柳’接‘巨浪拍沙’！”风波恶心下明意，单刀回转，急速左劈右砍，恰似狂风席卷一般，这两招是他三十六路刀法精要，径取敌人左腹、后腰二处。
楚凌昭不屑一笑，一掌打出，王语嫣大叫一声：“四哥收刀护臂，他要掌击你左臂！”
风波恶大骇，然刀势迅疾收刀已是不及，左肩一矮想要避开这一掌。岂知楚凌昭早已先一步扣住他左臂，右手刀招竟尔尽数落了空。他知对方武功远高于己，纵使有王语嫣从旁相助，也难填其间沟壑，喟然道：“我风波恶技不如人！”楚凌昭把手一松，抱拳道：“承让！”风波恶扭扭左肩，行了一揖，道：“在下输得心服口服。敢问这位英雄高姓？”他素来好斗，赢要赢得坦荡，输亦输得坦然。
乔峰还礼道：“乔某义弟如今蒙冤待雪，不便显露姓名面目，还请见谅。”风波恶道：“可惜可惜。”收刀退了下去。楚凌昭心想：“大哥与我分别多年，对我仍是这般信任无疑，委实把我当作亲兄弟。”心念动处，躬身一揖道：“多谢大哥。”乔峰道：“贤弟毋须见外。”
便在这时，四面八方传来脚步踩踏声，不多时，林中已然聚集两三百号化子，挤满空地。
楚凌昭瞧见那四个丐帮老者带着敌视之意看向自己，心知情况有异，对乔峰说道：“大哥，怎地丐帮弟子见到你不过来行礼？”乔峰面色微沉，默然不答，心里头却在计较盘算。
只听得一冷面老丐喊道：“结打狗阵。”周围群丐便即涌出数十人，各持兵刃，团团围住风波恶一干人，那四个老者亦深居包围圈。包、风二人见到己方被围，又哪肯束手待毙，立时与那四位老丐缠斗起来。那冷面老丐忽然唱起什么歌诀，包围圈内群丐亦齐声随唱。
乔峰暗道一声不好，只因这老丐唱的歌诀乃是打狗阵发动的暗号，只要阵法一发动，非得将对方打残打毙才肯罢休，念及此处，当即喝道：“且慢！”话音甫歇，足下一点，立时跃入圈内，欺身至风波恶侧面，左爪右掌三式齐出，夺去他单刀，兀自将其点住。
王语嫣叫道：“好一招‘龙爪手’‘抢珠三式’！包三哥，他左肘要撞你胸口，右掌要斩你腰胁，左手便抓你的‘气户穴’，这是‘龙爪手’中的‘沛然有雨’！”
果不其然，她每说一句，乔峰便跟着使出相应招式，不偏不倚，偏偏又叫包不同反应不及，待得乔峰左手抓到包不同气户穴之时，她也刚好说完，只是此刻包不同已然受制，动弹不得。
包不同愤然道：“好一招‘沛然有雨’！大妹子，你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他出手之时才说，这是要气死你包三哥呀！”王语嫣面色歉然道：“对不住啦包三哥，乔帮主武功太强，出手全然没有先兆，我便是旁观也反应不及。”包不同内心暗暗吃惊：“王姑娘可以看穿公子爷招式，加以指点，却看不穿乔峰武功，岂非……”转念一想，又道：“王姑娘和公子爷朝夕相伴，对公子爷武功已是了然于心，乔峰却是初次相识，看不出来也是情有可原。”他心中极是不愿相信乔峰武功高出自家公子爷，是以便寻了这么个借口安慰自己。王语嫣却是不这么想，当下她连观乔峰“擒龙功”“龙爪手”两手武功，业已看出二者差距，暗想自己表哥要是与乔帮主为敌，胜算只怕不足三成。
眼下群丐歌诀未尽，乔峰已然制住敌手，群丐歌声便戛然止歇，打狗阵亦随之撤去。乔峰又同四老丐解释原由，便即放开包、风二人，包、风二人自觉面上无光，先后退离杏林。
楚凌昭听得乔峰与那全冠清及四名老丐争执片刻，始知群丐围攻包风一干人原因：原是丐帮副帮主马大元于两个月前暴毙，且又死在自己成名绝技“锁喉擒拿手”之下，群丐便怀疑是素有“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的慕容氏所为。此番南下正是为了给马大元报仇。而自己大哥乔峰经过一番调查，坚信马大元之死非慕容复所为。群丐似乎因此而认为大哥乔峰包庇慕容复，暗指他为帮凶。
楚凌昭围观半晌，心中忿忿难平。他虽不识丐帮帮派礼节，却也看出那全冠清有意谋反，言辞之中处处针对自己大哥，想道：“那全冠清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料想那四位老丐乃受其唆使而生谋逆之心，如若再放任他这般借题发挥，彼时叛乱之势既成，丐帮内部一场自相残杀在所难免。”
两兄弟当是心有灵犀，想法如出一辙。但见乔峰借由两句话头吸引众丐注意，趁机倏然出手，降伏全冠清，点住其穴道，迫使其“自然”跪下，口不能言，随后又述以一番大义，尽显天下第一大帮帮主果决、英勇本色。
楚凌昭暗道：“大哥面貌粗犷，看起来像是个糙汉子，殊不知他自小便是‘外粗内细’，外人若是以貌取人，却是要吃上大亏不可。”念及此处，不由得会心一笑。
当下乱势暂平，乔峰大声向张全祥道：“由你带路，引导大义分舵蒋舵主，去请传功、执法长老等诸位一同来此。你好好听我号令行事，当可减轻你的罪责。其余各人一齐就地坐下，不得擅自起立！”话音甫歇，林中众人不由得齐齐坐下，竟是无一人敢违抗。
那七袋弟子张全祥受得乔峰命令，带领大义分舵众人前去营救传功、执法二位长老。此刻杏子林中所坐二百多人，除了楚凌昭一人与乔峰同伍，段誉那头四人为外人，其余二百余众皆参与谋乱。值此关头，只须一人震声呼乱，只怕余众便会群起呼应。但乔峰只那里一站，便无人敢置一言，叛乱之势便这般硬生生给他一人气势镇压下去。
楚凌昭心道：“师父曾云，大哥是佛门的至高护法金刚，天生具备慑服人心的力量，看这阵势，师父果然所言非虚。”
其时暮色渐渐垂下，杏林内蓦地生出一股寒意。段誉见王语嫣微缩身子，说道：“王姑娘、阿朱、阿碧姐姐，不如我们寻个乡间人家借宿一晚，烤烤火取暖？”朱碧双姝有武功在身，自是不怕这点寒气，一齐瞧向王语嫣，等待决断。只听得她道：“丐帮私事，我们原不该窥听，但事关表哥，我想知道结果。”段誉听闻她话及表哥，言语中透出那股关怀之意，不由得神色黯然，缄默无言。
楚凌昭翘首望去，但见火光涌动，照见段誉面上面色，不由得想道：“适才他坦言要见包不同，进得杏林后却径自奔向三位姑娘，想来是借口见这位白衣姑娘。”又想：“这姑娘似乎通识不少武功路数，适才不仅看破我轻功路数，兀自点出几位老丐武功路子，想来应是个武功高强之辈。可我看她一举一动娇滴滴、柔滞滞模样，全然不像个习武之人，当真怪哉。”
无怪乎他如此纳闷生奇，这习武之人，眼力高低往往象征着武功的深浅，殊不知这王语嫣偏偏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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