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的确最好吃
寒风起薄暮，西陆月渐盈，夜幕下的长史府绵延不绝的捣衣声配合着时有时无的夜枭鸣啼，令很多本已无心寐寝的人更是虑乱心烦。
这些注定无眠的人之中，夏长安大约是最为烦乱的一个。原以为芦苇荡遭劫的篇章已经翻过，未曾料及这后遗之症实是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厉害得多。三丫头极有可能落下终身残疾，身重怪异蛇毒，若不是仗着一身武功，童爷爷或许也早已一命呜呼了。
轻轻掩上门扉，九哥抬头瞧了瞧日渐丰满的桂轮，重重地叹出一口晦气。绿丫头的小肚子又闹疼了，疼得龇牙咧嘴，她显然不愿让自己看见这一幕，一个劲的捻人走，尽管冷汗直淌，却还强作镇定，故作笑颜，跟自个打哈哈装没事，可那压在脑袋下，被泪水侵泡湿润的绣枕早已透露了真实内心，将她出卖。
绿衣虽是女儿身，性子却十足地刚烈硬气，从入东宫至今，太子爷从未见过这婢女拉哭腔抹眼花，显露半点女儿家娇气。好在有红袖寸步不离地陪伴守护，这让九哥高悬的心安定下了不少，以大丫头的颖悟聪慧，如何猜不到她极有可能自戕寻短见呢！
“但愿濒湖李家非是浪得虚名，不叫本太子大失所望。”
踏出东苑，看着里三圈，外三圈，在折冲都尉王曼成的精心安排下，被陇山关守军围得跟铁桶一般的府院，夏长安在心中将北苍八道甲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个遍，顺带跟北苍历代皇帝都请了安。
直贼娘！谁让他丫的把北边的一派大好河山治理捣腾成人畜难活，鸟不拉屎的僻壤荒乡，啥八道甲，九道杆，是穷山恶水尽出刁民，给本殿下招惹麻烦。
恶毒咒骂之间，锦衣公子哥一个眸光瞥见了西苑的烛火晖晖。
嘿嘿，看样子童爷爷也没睡呢！
童雁鸣的脸色很复杂，有青有红还有白，显然没将自己身上的毒太当成一回事，高高提起一壶黄醅，撑开大嘴，显露出两排参差黄牙，随着汩汩鸣响，一道涓涓细流缓缓垂入喉中。
白发苍颜的老人无疑嗜爱喝酒，特别是黄醅酒，在一口气咕噜下一整壶之后，抹去了溅在老脸皱纹褶子上的酒渍，咧起唇，还不忘祭出一个满足的表情。
瞧见推门却不关门的一身锦衣，把两条细腿一上一下叠搭在太师椅前的桌檐，一脸神气道：
“别挤着一副苦瓜脸，老夫不爱看，难不成你小子还真以为我会被一条北苍的死泥鳅给收拾了？”
太子爷仔细瞅着这将二郎腿高翘到桌上，不住得瑟摇晃的羊胡子老头，虽然遮掩得很好，但九哥还是察觉了破鹤氅下那不由自主，无法抑制的微颤身体。
这蛇毒显然没有他嘴里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苦笑道：
“凌烟阁二十四开国功臣，刀剑兼修的一代大侠童雁鸣居然在草丛边被蛇给咬死了，怎么样，听上去是不是很掉身价？”
老嗓子发出一串干涩的笑声，童老头余光瞥了眼一直在身后替自个揉掐捏摁的粉衫婢女，干枯的爪子轻轻拍了拍肩头上那只柔嫩润滑的手背，是眉开眼笑，一脸陶醉。
“有粉娃娃日日这般伺候着，鬼才愿意死呢！”
看着这为老不尊，老不正经的儿时老玩伴，九哥的鼻头微微出生了些酸楚，抽了鼻子，神情极为认真严肃地说道：
“要不，咱先回京城，等养好了伤再去渭州？”
没有正面回答问题，满袍子洞眼的华发老人敛去了笑容，变得有些沉默，由桌案上拈起一块长史大人应他要求命府中糕点师特地准备的莲蓉绿豆酥，送到嘴边啃了一口，淡淡道：
“对头，就是这个味！”
言罢，鹤氅拂动，洞眼儿都在透着风，童雁鸣展开双臂，仿若一只老雁扑腾着羽翼飞入院中。
“今日还不曾练刀呢！”
刀？哪来的刀？蛮锤已断，长赢赠人，两袖清风的羊胡子老头手中空空如也，却是握着空气，佯装握刀。一招一式，层层叠叠，微醺薄醉的身形动作略显迟滞，但毕竟还是顺利地舞了起来。没有刀风，更无刀芒，这般似曾相识，朴素无华的练刀，劈抹撩刺之间递出的是老人饱蘸思念缅怀的情愫。
那年，初入凌云刀窟的童雁鸣手中有佩刀，大佛膝下，青衣水，大渡水，岷江三江聚汇，水势凶猛如万马奔腾，涛浪澎湃，吼声震天，大佛膝上，少年郎临江观澜练刀，日复日，年复年。
但很可惜，刀境过低，即便蛮锤在手，舞将出来的仍是如今夜般的无风无芒。
一个亦似今晚的冷寂孤夜，秋风送寒凉，满月皓大江，尚是绿衫丫头的绿衣婆娘与童雁鸣吊悬着腿危坐在大佛膝边沿，身下十多丈便是拍砸着岩壁，哗哗作响，一片漆黑的汹涌波澜，像是随时准备着将崖上这两个懵懂少男少女给吞噬了。
“日夜辛苦了这么久，还是在本师姐手里走不过三招，到底是师父教得不好，还是你太笨了？”
太笨？这字眼儿对于曾经的剑道天才少年而言是那么的陌生，而今却再是熟稔不过了，每天都能入耳不下十遍。童雁鸣当然清楚自己习刀往好听说是资质平平，往难听讲便是拙略不堪，但心中坚定笃信勤能补拙，为了练就一身能与师兄弟平起平坐的刀术，他愿意用上同门们两倍三倍，甚至十倍的时间。
师父当然教得很好，但没有人喜欢承认自己鲁钝，童雁鸣自然也不喜欢。看着只能用缄默不言来回应自己问题的师弟，少女仿佛意识到了自个信口随意的打趣言语已经刺痛了少年心中的柔软，忙不迭从拎来的竹篮子里掏出一块绿豆酥，递了出去，笑嘻嘻道：
“练到这么晚，肚子都瘪了吧？”
画面僵持定格了一会，看着笑靥比月娇的绿衫儿，童小哥终于还是举了白旗，投了降，重新拾起笑容，虽然那笑容有些僵硬苦楚。
抬眉瞅了瞅那高悬夜空，比师姐手里头的绿豆酥还要来得更是圆润饱满的明月，少年摸出了怀中油纸紧裹的两只月饼，僵硬的笑意也随之凝成了腼腆。
“今日是中秋，该吃宫饼，我知道你会来，便从师父房里偷偷拿了两个，给，你一个，我一个，带莲蓉的，可香着呢！”
似乎对师弟这温馨的壮举不是很领情，手拈绿豆酥僵定半空中的绿衫师姐颦起了两娥细长的柳眉，收回了的绿豆酥顺带往嘴里送了一口，一脸不屑道：
“香？有绿豆酥香吗？这可是趁师娘在房中午休小憩，顺手牵来的，你不要，本姑娘还不愿意给呢！”
并未猜料到少女如斯反应，童雁鸣尴尬的表情透着股失望，罢了，你不要便不要吧，唯美食当前不可辜负，再说自己这肚子也早就咕咕惨叫了。一念及此，二话不说，童小哥埋头一口直接把比碗口还大的月饼啃去了半只。
吧唧吧唧，直贼娘，是听说莲蓉宫饼好吃，没想到居然如此好吃！
盯着自个师弟腮帮鼓胀，大快朵颐，口涎横淌的夸张模样，爱穿绿衣爱吃绿豆酥的绿衫丫头不由得掰了口绿豆酥，好似自个刚吃的是莲蓉一般。
风中带香，几缕发梢碎丝飘然近身，冷不丁磨蹭着下颌，蛮锤少年低头一瞧，竟是正值妙龄的少女低眉俯身探来，恶狠狠地咬了口自己捧在手心的美味月饼。
“哇，原来莲蓉混着绿豆酥竟这般好吃！”
双脚挂高崖，濒江而坐的少年郎瞧着明明要小上几岁却是自个师姐的绿衫丫头，瞧着那副柳眉飞扬，两腮鼓荡的可爱贪嘴吃相，气息心跳砰然急促，月魄犹若在这一瞬间迟滞凝结，江涛仿佛刹那间戛然停歇，情难自禁，少年不由自主地将嘴凑上前去···
结果只是囫囵地啃了一嘴对方拈在手里头的绿豆酥，便鸣金收兵，草草了事地缩了回来。
嗯，莲蓉混着绿豆酥的确最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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