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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檐》最新免费章节第三章天下之大

大咖小说 http://www.dakaxiaoshuo.com 2019-06-19 12:00 出处:网络 作者:冷滟锯编辑:浅笑痕
《青檐》最新免费章节第三章天下之大:“嗖”地一声,一支长箭擦着野兔长耳飞过,牢牢钉在坍塌的石墙缝中,那野兔受惊,用力往墙边一蹿,没入荒草之内。百步外苏凝竹轻哼一声,甩手将长弓抛向拓跋隆,恼道:“弓臂弯了,你也不会调校。”拓跋隆一笑,也不答她

第三章 天下之大

“嗖”地一声,一支长箭擦着野兔长耳飞过,牢牢钉在坍塌的石墙缝中,那野兔受惊,用力往墙边一蹿,没入荒草之内。百步外苏凝竹轻哼一声,甩手将长弓抛向拓跋隆,恼道:“弓臂弯了,你也不会调校。”拓跋隆一笑,也不答她,将长弓缚在背间,自去墙边取下长箭。

苏凝竹回头看去,韩业正坐在一处半人高的城堞上,半眯着眼望向北面。苏凝竹左足一点,轻飘飘落向他身旁,也寻了处平整垛头坐下,随他目光看去,昏黄暮色中残阳如血,数里外一道巍峨之极的城墙横亘天际,遥遥听得宿鸟归飞,绕城不绝。

“长安,”苏凝竹喃喃道:“不知我们的家还在不在。”

韩业将双腿盘得更紧了些,那城堞原是一处建在斜坡上的角堡护墙,根基宽过丈余,如今角堡早已损毁,护墙也塌得只剩顶部尺许。百丈外的入京驿道两侧杂草丛生,土路上车辙印子淡得几乎看不清楚,显是许久无人经过。

一阵若有若无的鼓声从长安方向隐隐传来,韩业身子一震,站起身对二人道:“果然还是此时换防,走罢。”

三人脚下均是极快,沿驿道而行,不过半刻已到了外郭城下,但见那驿道尽头处城门倒塌,门道已为巨石填埋,门上方依稀可见“安化”二字。韩业脚步放缓,抬头看去,十丈高的城墙上箭楼已塌,四下里寂无人声。

拓跋隆静听片刻,上前几步低声道:“韩业,早闻长安已毁于兵事,此处看来无人驻防。”他随二人从兴元府至长安数月路程,唐话已不似先前那般生疏。韩业道:“你能上去吗?”拓跋隆朝城墙看了看,见那城墙上夯土坑洼不已,无数裂痕遍布其间,点点头,抽出一把短刀纵身而起。

他一手攀住墙体凹处,一手持刀插入墙身,双足轻蹬,瞬息间已跃上数丈。眼见得堪堪爬上墙顶,忽然破空声疾响,几枚石子径向他双手双足间关节激射而至,拓跋隆望也不望,抽刀一挥,将石子击落,身子却失了依仗,从城墙上掉落下来。

那城墙上探出个脑袋,暮色下看不清面貌,但那人见白发苍苍,身着盘领窄袍戎服,头上包了块红色罗帕,喝道:“安化门早已封闭多年,你们要进城,去前面明德门,给我滚!”那年老军士话音未已,拓跋隆落至地面,向前屈膝一翻卸去下坠之力,手中弓弩已开,“嗖嗖嗖”几声,数枝长箭回射过去。那年老军士“哎哟”一叫,急将头缩回,拓跋隆箭势何等凌厉,长箭带起的劲风已将他头上红帕掀落一旁。

年老军士怒骂不止,韩业忽地叫道:“环眼郎!”过得半晌不闻墙头声息,三人对视一眼,拓跋隆正待再次抽刀而上,那年老军士又从城垛间探出身子来,朝底下三人瞧了几眼,目光定在韩业身上,问道:“你是甚么人?”

韩业双手抱拳,向上一拱道:“适才见得前辈帕印,不想竟是神策故人,故而冒昧一问。”那年老军士道:“你在何营?任何职?”韩业道:“晚辈曾随左军尉西门重遂征战凤翔。”

那年老军士一怔:道:“西门重遂?他早死了,岐王杀了他。”韩业低头黯然一声叹息,正待开口,却见城头抛下一根粗麻绳索,那年老军士道:“上来。”

韩业手抓绳索爬上,拓跋隆紧随其后,那年老军士见了二人上来,咧嘴笑道:“那小娘子生得这般好看,你们不要了?”便在此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两声轻笑,他回头一瞥之下,只见那青衫美妇已飘然落在城头,款步走向箭楼废墟一角。碎石堆中藏有一方破旧低矮营帐,苏凝竹俯身入内不过片刻,抓了几袋箭矢及号角烟火等物事出来,随手抛在地面,微笑道:“多谢老丈厚爱。”

那年老军士脸上大变,韩业沉声道:“小妹,不得无礼。”苏凝竹应了声,在一旁寻了处平整石块坐下。那年老军士冷冷道:“神策军早已散了。”又上下打量拓跋隆,道:“我闻得出来你身上的羊膻味,是夏州野鹞子还是沙陀人的贱种?”

拓跋隆也不以为意,笑道:“我复姓拓跋,是夏州人氏。”那年老军士面上神色渐缓,对韩业道:“环眼郎这三个字,已很多年不曾听到了。”他说话之时,右手放在胸前,中指曲握掌中,拇指与小指合在一处,其余二指朝天而立。韩业看了一眼,不知其意,正沉吟间,只听他道:“你是何时入军?”

韩业不假思索,道:“广明元年,其时晚辈十六岁。”那年老军士点头道:“二十余年了,也难得你知道环眼郎。”韩业道:“军中只有英勇无畏之人方能得环眼郎名号,我见前辈年事已高,甲胄未脱,帕印不灭,方才有此一问。”

那年老军士浑浊双目忽地明亮起来,嘿嘿笑道:“那也是多年前的旧事了。你气运不错,若是走了其他城门,他们未必会让你这般轻易就进去。”韩业道:“多谢前辈。”那年老军士瘦得像乡下农汉胡乱拼扎起来的稻草人,颌下留着一团斑驳稀疏却理得整整齐齐的胡子,他从腰间解下个鼓鼓囊囊的酒袋,拔开塞子“咕噜咕噜”地给自己灌了几大口,抹了抹嘴,递给韩业道:“你来一口。”

韩业接过浅啜一口,道:“没滤过的瓮头酒。”那年老军士拿回酒袋,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这年月,好酒已不易寻到了。”只听苏凝竹轻轻唤了一声,叫道:“老丈。”他回头看去,见一道银光划过,却是枚小小的直银铤,接在手中暗自掂量一下,约有六七两重。

苏凝竹笑道:“小女子先前不知方寸,这点银子请老丈去换了做酒钱。”那年老军士略作犹豫,还是将那直银铤放入腰间,歪着头打量韩业道:“我既让你上来,自然也不会再多问。不过长安有十数道城门,你为何偏偏来这安化门?”韩业叹了口气,眉目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那年老军士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苏凝竹也在此时将目光转来。

“当年我随圣人出京入蜀,走的是安化门,今日也只想由此处回去。”

那年老军士皱起眉头,微微晃了下脑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先帝?”韩业点点头。

“先帝重返长安之时,你没有跟着回来?”韩业已听出他声音逐渐变得嘶哑,冷冷回道:“前辈无需多问。”

那年老军士哑然失笑道:“我老了,难免嘴碎。”他朝两面的城墙通道各看一眼,又道:“安化门虽已废弃多年,现下只留我这把老骨头驻守,不过巡防之令从未废弛,再过得半刻便有人过来了,梁王和岐王的手下,可没我这般好说话的。”

韩业忽然想到一事,问道:“杨崇本也在京城?”那年老军士怔了怔,然后笑道:“铁山公是梁王与岐王都倚重的人物,你若在长安城中直呼其名,只怕性命难保。”韩业直直地盯着他,面露微笑道:“当真是世事变迁。”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暮色余晖映在狭长弯曲的刀身上舞跃波动,“我与杨崇本有些旧事,若能在此地了结,想来也是极好。”

那年老军士伸出黑铁一般枯瘦僵硬的手指在那刀身上轻轻弹了弹,舒了一口气,道:“没错,没错,快到时候了。”他转向苏凝竹道:“小娘子,他日你若回来安化门,我定备好美酒。”说着拍了拍腰间的直银铤,径直走回废墟间营帐内,再不理会三人。苏凝竹目视营帐,一阵冷风吹过她盘起的发髻,韩业缓缓摇了摇头。

城墙内侧同样残损不堪,三人寻了凹凸处攀墙而下,只见已被巨石填埋的城门后一条大道直通北面,道路两侧是数不清的密集屋舍废墟。此刻放眼望去竟是空无一人,荒草丛生,地上犹留有几面被吹落的破败布幌,上面的字体早已在风雨侵袭之下变得模糊难辨。拓跋隆捡起一块,但见那布幌入手即碎,化作了无数飞屑,他长吁一声,向二人看去。

苏凝竹看出他眼中疑惑,笑道:“隆儿,这里是大安坊,再往前走些,便是大通教义二坊,每年灯会之时,城里暂驰宵禁,这些地方可热闹得紧呢。”她边朝前走,边指着路旁的店肆废墟道:“这里原是一家绢布店,位置真不错,只不过店里老婆娘太凶。那一家**珠宝饰钿,我七岁之时……”正说话间,发觉拓跋隆并未跟上,回头看去,只见他立在原地,双眼瞧向一旁的韩业。

苏凝竹随他目光看去,只见韩业缓缓转入一条小巷,前行数步,身形没入黑暗之中,伸手抚在一处壁上,双肩隐隐颤动起来。苏凝竹心道:“业哥哥二十年未回长安,想来是心中难过了。”她呆了半晌,瞧了瞧四处犹如废土一般的长安街市,走上几步,又看着韩业宽阔雄壮的后背,眼中爱怜横溢,却始终没有再靠近。

拓跋隆侧目看着二人,终见韩业卷起衣袖在面上擦拭一番,转身走了回来,巷中数展尚未垂落的旌旗在落日中飘扬飞舞,遮得他面容明灭不定。苏凝竹迎上前去,拉住韩业衣摆,低声笑语几句。

拓跋隆抬手捏了捏鼻梁,在他看来,这一条街市与他所见过的荒废市镇并无二致,不过是位处长安城中,夜幕下更添了几分悲凉而已。他曾无数次在夜晚的草原上与同伴围坐在篝火旁,听祖辈诉说鲜卑往昔的荣光,从数百年前大燕国,大魏国,讲到了如今的定难军。他们的先人是何等风光,连汉人皇帝都为之战栗不已,长安这座汉人的都城在往事中无数次出现,最近的一次,是鲜卑的领袖拓跋思恭率军入城救驾。

“可汗救了唐朝的小皇帝,那小皇帝给可汗赐姓,让他也跟着一起姓李,但我们怎么会喜欢。”

“不错,我鲜卑拓跋厉害的时候,他们姓李的还不知道在哪里吃草呢。”篝火旁的众人一通大笑,可汗下了严令,在外面尤其在汉人前,只许称他为国公,但在私下,族人仍然更愿意唤他原本的称号。“小皇帝还封了可汗做一个大官,叫做京兆尹,要让我们都去长安给他守城。”

“汉人乱军已将长安烧得干干净净,还有甚么好守的。”

“你没见过,自然不知道,长安城里有数不清的绫罗绸缎,数不清的金银财宝。”那名当年曾随军入城的鲜卑老人顿时大叫道,“长安城里有一处地方叫做平康坊,那里的房子建得比可汗的府邸更高更大,坊中女子尽是汉人里的绝色。”周围的族人纷纷将目光聚集过来,喧闹声渐止,那鲜卑老人脸有得色,又道:“只需穿了军服佩刀进去,那些女子盼不得你整晚都留在屋里。”

身旁一名年轻的族人拉了拉他衣袖,急问道:“那些女子没被乱军虏走?”那老人笑道:“数不清的,数不清的,长安城大得如同这草原一般,一眼望不到尽头,便是烧成了废墟,随便搬开一块砖石,下面都埋着财宝……”

那时的拓跋隆听之神往,“繁华长安”四字已深深印入脑海之中。抬眼望去,笔直的街道尽头不知多远处,夜幕中依稀可见皇城巍峨身影,而街道两侧荒凉得仿佛凛冬之下的草原,无数排废弃已久的破旧房屋上不时有飞鸟掠过缠绕着破布的幡杆,地面长满了齐腰高的荒草,时有黑影一闪而逝,不知是野兔还是野狗。

韩业与苏凝竹已并肩向前行去,苏凝竹向他招手轻声道:“隆儿,快来。”拓跋隆思绪仍未收回,缓缓跟了上去,脑海中想的却是:“后来可汗身故,他的儿子早死了,孙子却还年幼,我们一同拥戴了可汗的弟弟继任,却没人再来过长安。”他随着二人信步走去,从城门前的大道转过几条街口,韩业似乎对城中布防了然于心,几次提前示意,避过了街道中巡逻的军士。

但见内街两侧房屋逐渐稀疏起来,多是坑坑洼洼的道路,到了一处坊内小市,地上散落着无数碎碗,巷道中横摆几摊货架,那货架木栏下横卧竖躺睡了十数个衣衫褴褛的年幼乞儿,听见三人脚步,一起惊醒过来。一名年岁较大的散发乞儿低声喝喊,将众乞儿聚拢在一处,也不言语,目光警惕看着三人。

韩业不理会众乞儿,跨过木栏径直向前走去,前方隆起的土坡上是一处宅院,院墙以土胚制成,高不过丈余,以三人身手只需轻轻纵起便可跃入。韩业却顺墙边而行,到了院门,那门口摆着一口大青瓮,瓮内积了一半雨水,内外壁长满青苔,显然早已无人清理。

拓跋隆闻到阵阵酸臭,皱眉看着那群面黄肌瘦的乞儿,只见他们醒来后围在一起,看了三人几眼,便像野猴般彼此捉起虱子来,仿佛对闯入的人毫不在意。

韩业伸掌附在那青瓮上,不知他如何运劲,那瓮内积水逐渐激荡而起,震彻瓮壁,发出一阵低沉鸣响,那鸣声轻轻传了出去,如垂死病人的**一般。

韩业收回手掌退在一旁,过得良久,院内火折声响,有人喝道:“甚么人?”韩业低声道:“神策军旧人,前来拜访。”那人沉沉哼了一声,不多时,只听吱呀一声响,两扇黑漆剥落的门板缓缓打开来,先是伸出灯笼,随后探出个脑袋,向三人扫视一番,道:“不认识。”说罢便欲关闭院门,韩业伸手放在门上,皱眉道:“你关门试试?”

那人打了个哈欠,斜眼又懒洋洋打量了他一下,甩手便将灯笼掷在地上,也不再关门,说道:“随你。”说罢不管三人,任由蜡烛燃起灯笼外纸,头也不回走入院内。韩业转身飞起一脚踢向青瓮,但听轰然巨响,那青瓮连同半瓮积水登时横移数尺,撞在巷道墙壁上,却并未破碎,道:“我再来一脚,你们林氏传了百年的宝贝,可就要灰飞烟灭了。”那人一怔,面上阴晴不定,却不敢再向回走。

韩业目光越过那人肩膀朝院内看去,眼神转而冰冷起来,猛然抬手将他推开,大步走了进去。那人斜着身子靠在门板上,也不阻拦,由着苏凝竹与拓跋隆二人随后进入,冷笑一声,伸出脚将燃起的灯笼踏灭。

韩业站在门后的石阶上,没有继续往里走,默默地环视一圈,只见残垣断壁,荒草丛生,一个偌大宅院中处处是焚毁后倒塌已久的屋宅废墟,再也认不出原来样子。拓跋隆立在门旁,他入城以来一路见到的皆是这般景象,心下也不以为意,忽听身后那人冷冷道:“你们夤夜擅闯民宅,我也不追究,看够了赶紧走。”韩业转过身,他与那人相距不过几步,忽地身形一闪,已擒住那人咽喉高举而起。

那人是个身材矮短的瘦弱汉子,满面污垢,衣衫不整,被举在半空双腿乱蹬不已,却够不到韩业身上。韩业未下重手,只以食指拇指托住他颌骨两侧,那人鼻涕唾沫横流,忍不住凄声惨叫起来。

苏凝竹嘻嘻一笑,她入得院门,便瞧见那堂屋废墟深处犹存有几间小房,窗牖内燃有灯烛,自然是另有人居,想来韩业必也知晓,当下悄立一旁静观其变。韩业待那瘦弱汉子叫得一阵,右手轻送,将他朝着灯火摇曳的小房遥遥甩飞而去。

那汉子在空中接连翻滚数圈,飞掠过十余丈距离,临到落地之时,忽觉体内升起一股回旋之力,双足竟稳稳落在地上,此刻方知对方手下留情,脸色一变,急忙拉开一处房门闪身入内。

几间房里隐隐传出妇孺抽泣声,韩业微觉诧异,待要说话,却又忍住了,缓步朝院内走去。但见那房中烛火一闪一晃,透过牖上窗纸映出十数个人影,听得他脚步声近,立时收住了哭泣,整个宅院片刻间便寂然无声。

苏凝竹对拓跋隆眨了眨眼,示意他守住门口,随后疾步跟上韩业。韩业似对这院落极为熟悉,抬腿跨过前堂残存土墙,便转入廊房,沿廊道直行而去,对侧厢那几间小房中的人看也不看一眼。待得步入后院,苏凝竹见他身子一震,猛然停了下来。

苏凝竹走前与他并肩而立,那后院中却是打理得十分干净,不见一株荒草,院子正中间立着一块石碑,刻有“大唐故神策军京西兵马使林越之墓”数字。苏凝竹心道:“这林越莫非便是业哥哥来长安要寻之人,怎地已经故世了。”偷眼看向韩业,见他神色肃然,面色似悲似怒,当下也不敢出声。二人静静矗立良久,韩业终于长叹出一口气,缓缓走向那石碑,伸掌抚在碑上,但见他手指不住轻抖,显是心中伤痛不已。

此时一名少女的声音颤颤传来:“敢问先生是否与亡父有旧?”

苏凝竹早听得身后脚步声细碎轻缓,到了距二人数丈之外,便躲在一道破壁后不敢再向前行。她与韩业擅闯人家居所,自不愿太过无礼,便也不予说破,此刻听了是少女声音,回头瞧去,但见月光下一张十分清秀的脸庞,大约十五六岁年纪,身上虽穿了件极不合体的灰布衫子,却也掩不住苗条身形。苏凝竹身为女子,也不由得多瞧了几眼,暗赞道:“这女娃娃长得好生俊俏。”

韩业过了一阵方才转回身,一眼便瞧出那少女眉目间果然有几分故人模样,嘴角旁终于露出丝笑意,道:“你是林兄之女?你叫甚么名字?”那少女神色中仍有戒备之意,轻声道:“是,我叫林修谷,敢问先生姓石,姓韩,还是姓李?”

韩业怅怅念了两声“修谷,修谷。”说道:“我姓苏,你父亲没提到过我?”苏凝竹一怔,心中大奇,暗道:“业哥哥怎地不直说姓韩?”却又想:“他说姓苏,那便是自认和我是一家人了。”心头一阵窃喜,看向韩业的目光不由得更多了几分柔情。

那少女林修谷脸色微变,悄悄退后两步,道:“亡父身故之时,并未说起先生名姓。”韩业点了点头,叹道:“我与林兄只是萍水之交,数十年不曾相见,却未料他已不在人间了。”林修谷一双点漆般的眼中忽然一红,隐有泪光闪烁,紧紧抿了一下嘴唇,对韩业道:“亡父思虑不全之处,还请先生勿怪。”

韩业轻声问道:“林兄于何年身故?是患病,还是,还是……”他说了两遍“还是”,神色忽地沉重了下来。林修谷听他问起,咬了咬下唇,道:“景福二年,岐王大军入京之时,圣人斩了西门军尉,父亲与他同死。”

韩业“嗯”了一声,抬头望天,夜色中一轮圆月明晃晃地直照下来,将四处映得凄冷无比,他喃喃低语道:“那已是有十年了,有十年了。”林修谷似乎明白他心意,垂首道:“家中残破已久,只留得十余名老人苟延于此,请先生恕罪。”

韩业道:“无妨。”他转至碑前正方,整肃衣袍,恭恭敬敬地跪下拜了几拜,林修谷也走至一旁,依礼向韩业回拜。

待二人起身,苏凝竹忽然道:“林家妹妹,这些年长安历经战乱,不知何时又会有兵匪入城,你们怎不另寻一处安稳之地?”林修谷凄然一笑,道:“如今天下之大,无处不见兵灾,我们林家数代长居京城,却还能到哪里去。何况祖业在此,又怎舍得离开。”苏凝竹眼望韩业,见他似乎微微颔首,便笑道:“天下之大,自然大有去处。”上前拉过林修谷,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放入她小手中,说道:“姐姐名字叫做苏凝竹,你可需记好了,他日你若去了夏州,将这玉佩交入夏国公府内,自然有人安顿。”

林修谷但觉那玉佩入手温润,仔细一看,那玉佩身上刻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八个小字,登时心头一凛,已明白这玉佩是苏凝竹长年贴身之物,正要说话,却听苏凝竹笑道:“姐姐这一世也只有一块玉佩,你交还了夏国公府,姐姐可还要取回来呢。”

韩业咳嗽一声,道:“走罢。”苏凝竹道:“好。”二人纵身而起,足尖点在墙头,苏凝竹轻吹唿哨,院门前的拓跋隆也回应一声,林修谷还待看时,他们身形早已没入夜色之中。

韩业心中不快,忽尔跃上里坊中的屋顶腾挪飞跃,忽尔又落下地在院墙屋舍之间纵足疾行,身后拓跋隆苏凝竹二人紧紧追随。其时夜漏一更,皇城方向暮鼓一快一慢“咚咚”之声遥遥落起,已到宵禁之时,道上行人早绝,各处巡防军士渐渐多了起来。韩业寻了处僻静宅院,悄立墙头观望一阵,拓跋隆跟着跃上墙头,见两侧围墙足有三十余步长,墙头覆有碧瓦,墙后松竹杂草相间,远处依稀可见几栋亭台阁楼被焚毁后的废址,四下里虽然残破不堪,早已没了人烟之气,却仍可想见当年气派。

苏凝竹斜斜坐在墙头角边,嫣然一笑,轻声道:“益王府,业哥哥真会找地方。”韩业道:“今晚先在此处歇息。”

三人进了王府分头四处探查,拓跋隆沿院墙而行,只见那院墙外皮剥落,碧瓦残缺不全,府门与几侧角门均封闭多年,门板门闩都快霉烂了,上方未悬任何门匾,想来是许久无人出入。转入院中,韩业已寻了间门窗尚好的厢房,苏凝竹拆了些破旧桌椅生起火来。三人从蜀地到长安这数月之中,不知在野外风餐露宿了多少次,早已有了默契。拓跋隆心道:“长安虽然破败,但城中仍有不少客店,不知为何偏来这地方。”但他出身军旅,也性喜清静,并不愿张口发问,从包裹中取出面饼肉干分给二人。

韩业几口吞下一大块肉干,对苏凝竹道:“你与那女娃娃素不相识,如何便将明经公的玉佩给了她。”苏凝竹笑道:“林家妹子这般聪慧可爱,我一见了便喜欢得不行,何况她为父守冢,十年不离,我也心下敬佩。她身上衫子破旧成那样了,也没有新的换,我只想……我只想能帮她找个好安顿。”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低沉下来,顿了一顿又笑道:“我本想再取些银铤给她,又怕她笑话。”

韩业道:“林越早年无子,若果真只留了这一个女娃娃下来,生计必定困顿,日后她如愿去夏州,你替我好好照料,也不负我与林越相交之情。”苏凝竹道:“我们一同去,不是能更好……”说到此处,二人同时神色一变,转头看向西侧窗外。

拓跋隆忙顺他们目光看去,但见窗外夜风如泣,直吹得无数荒草野枝哗籁籁作响,哪里有甚么异样。苏凝竹伸掌向他虚按示意,又笑道:“夏州虽然不似关中这般繁华,却也有无数英武少年,林家妹子找一个好人家嫁了也不是甚么难事。”韩业笑道:“那你怎么不找好人家嫁了?”

苏凝竹脸色一红,愠道:“我年纪大了,没人要。”

韩业轻轻“嗯”了一声,又取过块面饼细细咀嚼起来,不再言语,苏凝竹见状更是恼怒,大声道:“有好多人来提亲,可我偏不喜欢,那又怎样!”

拓跋隆早已屏息静气,凝神只听窗外动静,此时终于见一处荒草丛无风自动,当下更不迟疑,一个箭步从窗槛掠出直扑过去,身在空中已抽刀入手。荒草丛中灰影闪动,是个头戴斗笠的瘦小身形,拓跋隆认准那人咽喉处,一刀直劈过去。

忽听“砰”的一声,一块烧红的木炭后发先至,正击在刀背上,拓跋隆手腕一滞,刀锋偏离了几分,从那人颈间划过,斩下几丝头发。那瘦小灰影一声惊呼,朝后连退数步,头上斗笠掉落,露出一头乌云般的秀发,跌坐在地上。

拓跋隆但见一双晶亮明澈的眸子闪了几闪,现出惶恐之色,苏凝竹已飘然落在身旁,抬手扶住他握刀的右臂,对那人微笑道:“林家妹子,你怎么跟着我们来了?”

那瘦小灰影正是林修谷,她险些丧命在拓跋隆刀下,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急喘了几口气,对苏凝竹道:“我不跟你说。”站起身来,见拓跋隆再无挥刀之意,向前走了几步,从窗槛间轻轻巧巧落入房内,到了韩业身前,定了定神,道:“别人闯入我家里,只知道四处搜刮,从无一人去拜祭我父亲的坟茔,你……你必定是父亲要等的人。”

韩业手持一只断裂的桌腿,往那篝火中拨弄,只听“噼里啪啦”数声响,火借风势,燃得愈加浓烈,向林修谷冷冷一瞥,沉声道:“你身法极好,我先前没瞧出来,是谁传你的?”林修谷嘴角微撇,神气古怪,说道:“我不告诉你,但我知道你不是姓石便是姓韩。”韩业笑道:“怎么不是苏家李家的?”

林修谷摇头道:“李姓是天家之姓,我瞎编的,苏家可没听父亲说过。”苏凝竹柳眉一轩。轻轻哼了声,与拓跋隆一道推门而入,盘膝坐在篝火旁。

韩业道:“你跟了我们来做甚么?”林修谷道:“父亲要我送一样东西给前来拜祭之人。”韩业道:“你家后院之中,原有一口深井,井下暗室内有当年我交给林越的东西,但你父亲既然葬在那里,自然是不愿再有人动土。”

林修谷狠一咬牙,道:“父亲临刑之前,都已说了给我,我将那箱子埋在别处了。”她冷哼一声,又道:“只有我一人知晓。”

韩业淡淡道:“那你何必再让别人知晓。”林修谷嘴角一撇,紧紧皱起眉头,一时间便仿佛要哭了出来,苏凝竹忽然道:“他姓韩名业,表字云宗,曾任神策左军指挥使,你父亲想来是他当年部下。”林修谷一怔,道:“你就是韩业?父亲他……他……”

韩业摇了摇头,向苏凝竹瞪一眼,道:“我是甚么人,如今已无关紧要。”苏凝竹笑道:“不错,可惜你当年威名太盛,总是有人四处寻你。”

韩业微微一笑,对林修谷道:“你父亲既已身故,世间万事便与他再无干系,你回去罢,只当我们从未来过。”

林修谷走上前一步,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哭道:“父亲说了,只要我守住他坟茔,必然有人来替他复仇,你若真是韩公,只求你……只求你……”已是语不成声,抽搐不止,哭得一阵,忽然大叫道:“便是做奴做婢,我也心甘情愿!”

韩业早闪身避在一旁,拓跋隆见这少女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心下不忍,上前扶住她臂弯拉起。只听韩业冷冷道:“杀你父亲的是谁,梁王,岐王?还是当今圣人?”

林修谷啜泣道:“他们都该死!”眼泪在脸颊上留下了粉红色的痕迹。拓跋隆微笑起来,他忽然间觉得这瘦削的女孩身上有一种他熟悉的气魄,似乎不再需要自己扶助,便将手放开,静静退至一旁。

韩业将她自头至脚打量一遍,叹了口气道:“林越当年骁勇善战杀敌无数,未死于沙场,也是他气运所在。”林修谷抬起头,声音变得冷若冰霜:“但父亲不应该死在刑场上。”

韩业道:“圣人若将他视为罪人,怎会还容你余族居留长安,怎会还许你将他葬入院中?”林修谷一怔,眼中噙着泪水,韩业冷冷道:“你自己都不知道是谁杀了你父亲,谈何复仇?”

韩业连问三句,均是林修谷从未想过之事,一时间脑海中思乱如麻,张了张嘴,却甚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听韩业又道:“圣人斩了西门重遂,但天下都知道他是为圣人而死,林越慷慨同行,死得其所,你却想向谁去复仇?”

林修谷喃喃道:“我……我……”韩业道:“既入军中,便是非命,你父亲可与你说过?”林修谷道垂下了头,低声道:“说过,自然说过。”

拓跋隆忽地也长叹一口气,这八个字,他也曾听人说起过,便觉汉人之中的豪杰,也不亚于那些生于草原的英雄人物,只是多年来所目所及,尽是逃往夏州的贫苦民众,在他这一辈鲜卑族人中,自然也对中原汉人存了小觑之心。

韩业道:“你身为女子,心中若是只存了复仇之念,林越九泉之下,定然难以安息。”林修谷一惊,细思片刻,轻轻点了点头。但要她就此便放下父亲被冤杀之事,却是千难万难,想得一阵,擦了擦泪痕,再抬起头来,见韩业三人已围坐于篝火前,苏凝竹一双妙目不住瞥来,面上似笑非笑,对她柔声道:“林家妹子,过来一起坐下吧。”

韩业默不作声,往篝火中又扔入几块碎木,拓跋隆从包裹中取出一块肉干递来,笑道:“我从草原带来的东西早吃完了,这是来长安路上打的野牛。”林修谷接过放入口中,但觉肉香四溢滋味妙不可言,不由得朝拓跋隆多看了几眼,顺势盘膝坐在他身旁。

拓跋隆嘿嘿一笑,道:“可惜路途仓促,没太多时间翻炒腌制,不过野牛精肉味道还行。”林修谷点点头,见韩业只顾拨弄火焰,苏凝竹也微笑不语,便对拓跋隆说道:“你险些伤了我。”

拓跋隆一怔,道:“方才…方才…”一时之间却不明白这少女话中之意。林修谷将余下肉干吞入腹中,偷眼见到韩业已将目光询来,便站起身,又道:“你的刀法朴实刚猛,一看便知是出于军中,但直来直去缺少变化,想真的伤到我,可也没那般容易。”说话间已向后跃出几步,手腕微抖之间,已从袖中弹出柄又薄又细的短剑,“唰”地一声,带起一股剑风指向拓跋隆。拓跋隆正自愣神,只听苏凝竹抚掌笑道:“这是摇光营的袖剑,妹妹果然有高人传授。”林修谷气运之处,那短剑刃身呜呜作响,对拓跋隆道:“小女子斗胆,请再行赐教。”

拓跋隆微一沉吟,见苏凝竹已轻轻颔首,只得起身,将腰间马刀连同刀鞘一同解下,举在手中道:“你可需多加小心了。”话音未落,顿觉眼前青影晃动,一股凌厉剑气径向胸口刺来,急抬刀格挡,但见短剑来势一变,剑锋正落在刀把与刀鞘之间极小缝隙处,“啪”地一声,那刀鞘便朝窗外飞了出去。拓跋隆脸色大变,连退数步,林修谷已落在一旁,收剑在手,道:“我自有分寸,不用你刀藏鞘中。”

拓跋隆喝道:“好!”更不答话,马刀一摆横砍过去。林修谷身材瘦小,屈膝避过,在地下翻做一团合身欺近,手中短剑已在瞬间使出几般变化,分向他腋下腹中刺来。拓跋隆也不招架,大喝声中后退半步,马刀就势竖劈而下。林修谷向旁一闪,足尖点在屋中柱上,身子飘在半空,距拓跋隆不过尺许,短剑又朝他颈下刺去。

拓跋隆沉声闷哼,险险低头避过,后背霎时出了一层冷汗,此时忽听韩业道:“原来如此,浪费我一块上好木炭。”他急向前冲出数步,猛挥刀架在胸前,却见林修谷已落在地下不住喘气,颊间香汗淋漓,显是先前几下快如闪电般的出手已耗费了她大半气力。拓跋隆被她击飞刀鞘,转瞬间又险些给刺中要害,心内已然激起了一股悍勇之意,仿佛在阵仗上搏命一般,怒目圆睁,双手紧握住刀柄,疾冲前猛劈而下,但听眼前那少女一声惊呼,举剑格挡过来,“锵”地一声,那短剑已被击落在地。

拓跋隆本也不愿伤她,冲势乍停,忽觉眼前一花,已失了青影所在,正茫然间,听得身侧窗槛轻响,不待回转过身,便察觉有硬物顶在腰间,耳畔传来少女轻笑:“多谢手下留情。”

低头看去,却是先前落在窗外的刀鞘,不知林修谷如何在瞬息之间取来,轻轻刺在了自己身后。拓跋隆长叹一声,已知道自己败了,他此战未出全力,况且对手只是名年少女子,也不以为意,当下缓缓转身。林修谷将那刀鞘双手奉还,眼中掩饰不住欣喜之情,回到篝火旁坐下,却不言语,直勾勾地望着韩业。

韩业缓缓道:“你要我们见识你身手,有何用意?”林修谷还未回答,便听苏凝竹抢着说道:“恭喜业哥哥又得了一名好帮手。”韩业摇头不答。

苏凝竹笑了出来,却轻轻伸手携了林修谷右腕,对她道:“林家妹子,你身形之快,步法之轻,同辈人中已属佼佼之列,怎地看上我家业哥哥了吗?”林修谷脸色一红,急道:“我没有。”

拓跋隆已将地上短剑拾起,平放掌中送回,林修谷忙不迭取了过来,舒了口气,笑道:“多谢。”苏凝竹见她将短剑收入袖中,“嗒”一声轻响,似是阖在一处机栝内,知道自己所料不差,笑道:“从前京中神策军摇光营有一位陆姐姐,是她传授给你的吗?”林修谷摇头道:“不是。”

韩业忽道:“当年明经公救了你们离开之后不久,陆军使便死在去成都府的道上了,那时这女娃娃只怕还未出生,自然不会是她所传授。”苏凝竹神色一黯,强笑道:“是,这一节我可忘了。”韩业这几句话反而撩起自己心头往事,紧紧皱住眉头,将那篝火拨开几处风口。其时月上中天,冷风不住由破烂的窗口贯入,直吹得火焰猎猎作响,苏凝竹等三人默然不语。

韩业顿得一阵,叹道:“陆军使和田公皆是死在王建手中,而明经公……”他看了苏凝竹一眼,“我藏身于蜀地十余年间,先前的数年心中只想着复仇,几次潜入成都府,却都没有寻到机会,其后十年,我渐渐看惯了田间稻熟。”他说到此处,哈哈一笑,又道:“吴家宅公见我做活卖力,又是孤身一人,便说给我配一门亲事。”

苏凝竹“啊”地一声叫了出来,只听韩业说道:“那李家姑娘虽然长得粗枝大叶,却是做活勤快,好多人家都盼着娶了她去。”苏凝竹脸上罩了一层阴影,重重哼了声,随手取过块木条砸进篝火,一时火星四溅,林修谷吃了一惊,悄悄挪远了少许,一双眼却仍是看着韩业,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些。

韩业道:“我自然不会再娶,那年秋收之后,李家姑娘嫁了另外一个小子。我们很多人在宴席上喝醉了酒,就近睡在田间垄头。”苏凝竹笑道:“你过得倒是自在。”韩业大笑出声,摇了摇头,转向林修谷问道:“传你身法之人,现下可还好吗?”

林修谷一怔,道:“他……我许久没见到他了,应该还好吧。”韩业轻轻点头,又叹了一声。苏凝竹心中却是另外一番念头,暗想:“林家妹子没称那人做师父,只怕有些蹊跷。”

韩业往那篝火最底处翻出几块烧红的木炭,拍实在火灰之旁,站起身温言道:“你的身法有几处不全,可愿意让我教你?”林修谷喜道:“那是再好不过,多谢韩公!”韩业走到柱旁,伸指点向她先前足尖所踏之处,微笑道:“弓步形移,坠肘松腰,下一句是什么?”林修谷不假思索答道:“悬顶提颚,一气沉田。”韩业道:“不错。可是武法文教,囫囵吞枣地咽下去了,能有多大作用。”说话间已跃起半尺,足尖点在柱上,身形飘然凅在空中数息不落,林修谷 “哇”地一声惊呼出来,已是看得目瞪口呆。

韩业道:“摇光营身法天下无出其右,当年我只学得一枝半叶,已然受用终身,你可看好了。”话语之中不自禁带出几分狂傲,缓缓落下地来,身形忽然如电一般掠出窗外,再听到他声音时,已在十数丈开外:“世人尽知祖师之法,而罕得其意,非为不能……”只见无数叶枯草“嗖嗖嗖”从窗槛飞进,尽数钉在房柱之上,屋内木屑飞溅弥漫之时,韩业已盘膝坐回篝火旁,深深吐气,道:“未见,未解而已。”

林修谷脸上闪过喜悦之色,垂头沉思起来。拓跋隆不明他们二人对话中所言心法要诣,但见韩业额头竟也已渗出几粒细细的汗珠,大口喘息吐纳,林修谷也双目紧闭不声不响,便是六娘子也在一时间沉吟数语,向一旁转过身去。只觉无趣,随手又向火中丢了几块木柴。

益王府中家具多以软熟松木制成,清香独蕴,却是易燃之物。不知过了多久,篝火中“噼里啪啦”一阵爆鸣,林修谷闻声猛地抬起头来,四下张望眨了眨眼睛,寻见韩业所在之处,俯身叩首于地。韩业此番未再避开,向她微微点头。

林修谷默默起身走到窗边,见那槛上犹留有自己半只足印,抬脚踏在那印上,微一纵身,轻轻落在窗外,回首看去,韩业已是面露笑容。拓跋隆目光敏锐,一瞬之间已瞧出那少女身在半空之时,竟然停滞了刹那,仿佛空中吊着根丝线,将她缓缓放落在地上,不由得 “哗”地喝彩了一声。

林修谷喜不自胜,抬腿跨入窗内,这一次更不见她脚下发力,便在屋内落入数尺,又深吸一口气,身形直如飘絮一般,竟踩在柱间草叶上,向上连跨几步,屈膝翻身倒挂梁间。停得片刻,方才清啸一声落地,学着韩业样子深深吐纳起来。

韩业看了一阵,点头道:“不错,你已尽得皮毛之法,其精髓何在,往后的几十年中可以自行领悟了。”林修谷闭目不答,吐纳得一阵,忽觉奇寒袭体,牙关忍不住微微打战,韩业微笑道:“创下这一门身法的祖师如何天纵奇才,我无缘得见,但陆军使及传授你身法那人,均是练习多年方有小成,你何必急在一时。”

林修谷心中顿悟,轻声叫道:“啊哟,韩公说的不错,是我太过急切了。”缓缓吐尽了胸中积气,便觉寒意消散,体内仿佛燃起一团微弱的火苗,渐渐温暖起来。韩业道:“你悟性极高,远胜林越,若非身为女子,当可在此乱世之中建功立业。”

苏凝竹忽然低声道:“谁说身为女子,就不可以建功立业啦?”转向林修谷道:“业哥哥教了你身法,可是他却于丹术,药理,剑技,星象诸般一无所知,如今活到四十余岁了,只顾着在田地里种稻子,那又叫得甚么出息啦。我也教你,你愿不愿意学?”

林修谷胸口一热,叫道:“自然愿意,多谢……”想起这美貌少妇先前自称做“苏凝竹”,忙道:“多谢苏家姐姐。”苏凝竹年长林修谷近二十岁,原非同辈之人,虽然经年修行保养得法,却也禁不住眼尾皱纹渐渐生起,女子心中本就将衰老视做最为可怕之事,况且她年轻时美貌无双,三十岁后心中更愈发恐惧起来,平日里最恨旁人将她叫得老了。此刻听这十余岁少女唤自己做“姐姐”,顿时笑靥如花,脸上起了一层红晕,将林修谷拉过坐在自己身旁,喜道:“你所使袖剑,是摇光营陆姐姐的成名之技,但却少有人记得,二百年前高宗皇帝永徽年间,便有一位大英雄随军西征突厥沙钵略可汗,在阵上以手中袖剑杀敌逾千,那一套剑技流传下来……”

正说到此处,韩业轻咳一声,道:“此地非授业之所。”苏凝竹被他打断,冷冷瞥去一眼,心想:“你教得,怎么我却教不得了。”韩业又道:“待此间事了,与你苏家姐姐一同回去夏州,再慢慢请教罢。”苏凝竹哼了一声,问林修谷道:“有旁人在,果然不好多说,妹妹可愿意随我回去?”林修谷点头道:“多谢姐姐。”眼中却向韩业望了半晌,站起身来,左手四指拢裹右拳之上,拇指紧扣右手虎口,指甲切入肉中,将溅出的鲜血抹在眉间,躬身行了一礼,正色道:“林氏在京凡余十九人,但得韩公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韩业见这少女行的竟然是军中之礼,血入眉间,便是誓死相随之意,心头登时一凛。

苏凝竹“啊”地一声轻呼,急立起身,拉着林修谷手臂道:“你怎可……”但见她脸色郑重,话到口边又忍住了。

拓跋隆跟着站起,他自来便听说汉人素重礼式信诺,昔年尤以神策军中为甚,血眉一出,便是舍命之意,故而军中将领往往在临阵前逼迫麾下军士涂染血眉,以示绝无生还之心。这血眉之礼出自何时已不可考,百余年来神策军威名赫赫战功彪炳,交锋的敌人但凡见到对面无数染了血眉的兵将搏命冲杀而至,心下便先怯了。其后盛唐衰落,神策军多以市井子弟充任,将不知兵,兵不畏将,便逐渐少有人再提这血眉之礼了。

他此番却是首次亲眼目睹,何况这自愿涂染之人,只是名十余岁的羸弱少女,登时一颗心砰砰直跳,脸上露出惊喜之色,

韩业冷冷道:“我的血眉之礼早在二十年前便已敬奉了田公,现下可没法子回敬你。”林修谷神情肃穆:“谷儿不需韩公回敬。”韩业道:“好,那往后我的话,你都要遵从。”林修谷应道:“请韩公示下。”

韩业道:“将林家所余族人,尽数迁出长安,去夏州与你苏姐姐同住,不可让林越就此断了香火。”林修谷一怔,万没料到韩业第一句话竟是这般说辞,点点头道:“是!”

苏凝竹听得“不可断了香火”数语,心中一酸,将头偏了过去,只听韩业道:“回去安顿族人,勤练心法,待你苏姐姐来接你。”林修谷又应了一声“是”,身子却矗立原地不动。

韩业眉毛一扬,正待说话,林修谷抢着道:“韩公既然没吩咐何时回去,那谷儿便先留伺身边了。”苏凝竹忽然叹道:“林家妹子真是聪明得紧。”韩业转过头来,却见苏凝竹一只手轻拉了拉自己袖袍,缓缓摇头。

韩业道:“你是要跟我说,我的话你听或不听,全在你自己取舍?”林修谷道:“谷儿不敢,但父亲当年与我说起血眉之时,可没提到有哪一次是为将者命令染了血眉的麾下先行逃跑。”

韩业“嗯”了声,隔了良久,却不言语。苏凝竹与拓跋隆相视而笑,两人一个久居草原,心性豁达,一个自小游牧,未读诗书,心中均是觉得林修谷一番话没甚么不对。苏凝竹道:“业哥哥,咱们早已不在军中,何须还遵那些迂腐礼式,便不去管那血眉绿眉的,林家妹子愿意和咱们一道,多一个帮手总是好事。”拓跋隆也点了点头,道:“韩……韩业……”他一时词穷,张了张口却没有再说下去。

但见韩业神色凛然,叹了口气道:“你们不知我来长安所为何事。”此言一出,三人目光齐刷刷望了过去。苏凝竹一路上数次旁敲侧击,韩业始终避而不答,时日一久便也懒得再去探问,只想着能与其同行,已足如意。此刻听得他重又提起,不禁颇感意外,立刻道:“无论甚么事,我终究要和你在一起的。”

韩业仰头向夜色中看了一阵,道:“快二更了吧?”其时夜间巡城交点轮做四班,几人入益王府时听得暮鼓声,正值开班一更宵禁之启,此后便无人注意时刻。过不多久,果然听得暮鼓又响,这一次鼓声是“咚咚”连打两下,停得数息,又连打两下,报的正是二更天时刻。拓跋隆脸有惭色,看着韩业背影,心道:“不愧是做了数十年的老兵。”

林修谷只顾得紧紧瞧着韩业,但见他眼中精光暴射殊无睡意,不由得心下一喜,悄悄紧了紧袖中短剑。那两鬓斑白的中年大汉终于转过身来,第一眼便是看向自己,急迈前两步敛容道:“韩公!”

韩业道:“我让做的第一件事你不愿遵从,这第二件若再不听,便自行回去将眉毛剃了罢。”当年神策军征战之时,若有血眉人不幸被俘,敌人往往斩下那人头颅,剃去双眉弃之于野,更有残暴者连眉带眼挖出两个血窟窿以示轻蔑之意,故而全盛之期的神策军士,尽将自己一双眉毛看得比性命还重。林修谷自然听她父亲说起过这番故典,蹙了蹙眉,轻声道:“韩公尽管吩咐便是!”

韩业向几人横扫一眼,冷冷道:“你们三人无论身法武艺皆不及我。”又看向苏凝竹:“小妹,这些年你虽大有长进,却也强不过当年的凝月。”苏凝竹哼了声,将头偏朝一旁。韩业续道:“你们愿随行而来,韩某心中自然大是感激。”林修谷道:“父亲也曾说了,当年与韩公并肩作战,已是他平生大幸。”

韩业将手挥了挥,叫她别打断自己话头,道:“我要出去一趟,待会城中无论发生甚么事,你们万不可来寻我,若有人在我回来前已围了此地……隆儿,你可记得出城路径?”拓跋隆向苏凝竹望了一眼,笑道:“自然记得。”他自幼长于大漠草原之中,于星象方位辨认极准,长安城中虽然屋舍道坊无数,但凡曾走过的路径,已尽数了然于心。

韩业点点头,道:“小妹。”苏凝竹应了一声,却道:“我不用你管。”韩业微微一笑,束了束身上衣绦,苏凝竹暗道不好,便觉灰影一闪,眼中已失了韩业踪迹。她依稀见得最后一瞬间韩业似从房门方向闪出,急奔出门外,但见那厢房外正对府中前院一大片开阔处,满园荒草在夜风中萋萋作响,哪里还见得到半个人影。

苏凝竹踓足大呼数声再不闻回应,正在惊急茫然间身侧一道劲风掠过,拓跋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六娘子,上楼。”苏凝竹顿了一顿,方才记起先前探查益王府时,曾在后院见得一座四层高楼,虽是坍塌损毁已久,废墟骨梁仍在,正是整个王府中制高所在。当即揉了揉眼眶,深吸口气紧随而去。

那高楼梁顶尽数歪扭,巨木间留有焚烧痕迹,残躯却仍有六七丈。苏凝竹心乱之下,绕楼外跑了半圈寻不到楼梯,急沿外侧攀爬跃至顶端,拓跋隆已蹲在一侧翘起的檐角,四下张望一番,朝她摇了摇头。

苏凝竹随他目光看去,但见夜色下的长安城中一片昏暗,寂无人声,远处靠近皇城的主道上偶见烛火摇曳,也只是换班巡城的兵士灯笼。苏凝竹蓦地里想起了二十年前那男子也是如同现下一般,须臾之间消失在了自己眼前,从此便不得相见,心中突地一紧,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微觉喉头甜腻,胸中的心血仿佛立时就要翻涌而出。

“咔嚓”声响,一段早已朽坏的栏木被扳断,林修谷借势轻轻跳了上来,落在拓跋隆身旁,问道:“韩公去了哪里?”拓跋隆低声道:“看不到了。”林修谷道:“韩公让我们等他。”苏凝竹忽道:“隆儿,你带的羊奶酒还有多少?”拓跋隆回头看去,见她眼眸低垂,神色如常,双肩却微颤不止,寻思一阵,道:“还余下小半袋。”

苏凝竹昂首道:“取来!”

塞外酿酒之法远逊中原,游族逐水草而徙,所制奶酒原本只防饥渴,清滓分离烈性甚猛。拓跋隆跟随苏凝竹多年,知道她偶从往来商旅队中买到中原运来的美酒,虽然从不多喝,却仍能美滋滋地欣喜数日,但平日里嫌弃奶酒粗劣,极少见她饮用。当下也不多言,翻身下楼而去。苏凝竹道:“林家妹子,你饮酒吗?”林修谷道:“姐姐唤我谷儿便是。”停了一停,又道:“我陪姐姐喝。”

苏凝竹低声应了一句,声音极小,林修谷却没听清,见她目光涣散,仍在不住地往四下寻觅,便也不再追问。过不多时,拓跋隆已将一小袋皮囊取来,苏凝竹接过将塞子扒去用力扔到楼下,“咕噜噜”猛灌几大口,瞬间呛得目红耳赤,将那酒袋甩向林修谷,大笑道:“业哥哥若是没回来,我烧了这长安城!”

林修谷接过酒袋,学她样子大喝一口,但觉清香之下一股冲天烈焰自腹内勃然喷出,直燃得脑袋也生疼起来,再看苏凝竹时,已是影影绰绰。拓跋隆见了二女痴痴呆呆模样,轻笑一声,劈手将皮囊夺过,自己也饮了一口。

苏凝竹身形摆晃,沿着屋檐边角走过一圈,忽然停住,手指西面道:“谷儿你看,那边是不是在放焰火?”林修谷朝她所指方向看了看,道:“那是义宁坊,金城坊,还有……还有……”摇了一阵头:“从开远门进来,直通内侍省的路。”

苏凝竹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他们为甚么要放焰火,他们好高兴吗?”林修谷道:“那一片是岐王奉守京城的铁翼营驻扎之地,不会乱闹的。”话音未落,但见远处一大片火光已然伴着滚滚黑烟冲天蹿起,间杂无数“噼啪”爆鸣之声,拓跋隆道:“那不像焰火,倒是有些像石漆。”林修谷奇道:“石漆是甚么?”

拓跋隆道:“从夏州一直往西不知道多远,有一种凝膏般的浓水,遇火即燃经久不灭,我们叫做石漆。可汗曾命人运了不少到城中,有人不小心掉了火把进去,烧起来的样子和现下差不多,寻常焰火可生不起这样浓的黑烟。”苏凝竹看得几眼,寻了块平整檐角盘膝坐下,忽然怒道:“隆儿,你干嘛把酒藏了,拿来!”

拓跋隆只得又将酒袋递了过去,苏凝竹这一番却不再豪饮,轻啜一口便长长吸气,道:“谷儿,这奶酒太劣,你别喝了,改日姐姐带你去寻宫里传出来的露浓。”林修谷巴不得她有这样一句,笑道:“多谢姐姐啦。”苏凝竹道:“你先前说的甚么?”林修谷一怔,喃喃道:“我说……我说多谢姐姐啦。”

苏凝竹道:“不是,我问你,先前你说那一片是甚么人驻扎之地?”林修谷道:“是,是岐王的铁翼营。”苏凝竹想得一阵,随即笑道:“我知道了,业哥哥一路上念了无数次杨崇本,那杨崇本不就是岐王麾下的大将吗,他这是寻仇去了。”

林修谷一双眼骨碌碌望着苏凝竹,她可不知韩业与杨崇本有何仇怨,一时想不到如何对答。拓跋隆低声道:“韩业与我们一同入城不过两三个时辰,他怎么知道杨崇本所在?”苏凝竹冷笑道:“他原本就甚么都知道,甚么都明白,又偏偏甚么都不说给我听,那可一点不奇怪。”她站起身来,伸出脚尖踏在根向外伸出的木梁上。那木梁通体漆黑透绿,显是烈火焚烧后又经年风吹雨淋,早已遍身草藓腐朽不堪,甫受重力下“咔嚓”响了一声,便有摇摇欲坠之势。林修谷吃了一惊,急伸手去扶,拓跋隆展臂将她拉了过来,微笑着摇了摇头。

夜风将苏凝竹青衫衣襟衣袖吹得猎猎作响,她犹似不觉,注目朝西边火起之处看了片刻,张了张口正要说话,忽然间娥眉微微皱起,转头看向了北面。林修谷随她目光看去,只见金城坊北侧靠近皇城掖庭宫一带隐隐有火苗升腾,不多时便燃起了附近民宅,夤夜中但闻人声大喧,无数军士民众纷纷涌出挤在街道上。忽然左近鼓声号角声齐鸣,那益王府所在里坊周边竟也不知从何处街道闪出几个小队人马,齐朝火起处赶去。

苏凝竹呆呆出神,过了好一阵方才叹了口气,轻声道:“业哥哥说的没错,他让我们在这里等着,我们也只有在这里等着罢了。”拓跋隆目光闪烁,不住向着黑烟滚动之处看去,沉声道:“是韩业做的?”苏凝竹道:“还能是谁。”忽然想起一事,急道:“隆儿你去将房中篝火灭了。”拓跋隆道:“我取奶酒上来之前,已将火灭了。”

苏凝竹点点头,神色不以为然,盘膝坐在那几欲断裂的腐朽木梁端头,不再理会二人。林修谷眉头紧蹙,心道:“若如她们二人所言,韩公岂不是已身履险地,我怎能还在此处观望。”念及于此,腾地立起身来, 便听苏凝竹道:“你又不听他吩咐了吗?唉,怎地和我从前一样。”说罢转过头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林修谷急道:“铁翼营有两千多名军士,据传是岐王最为精锐的部众,因此才调遣来镇守京畿重地,韩公若是进去了,他一个人怎能脱身。”苏凝竹冷笑道:“那你也过去,便能助他脱身了?”林修谷语气一滞,咬了咬牙道:“我自小便在长安,熟知各处道路,若是找到韩公,或能助一臂之力。”苏凝竹抬起酒袋又大喝一口,她这时醉意上涌,已不再觉得那奶酒辛辣刺鼻,仰天大笑一阵,道:“谷儿你听我的话,在此处好好地等着他,兴许不多久他便回来了。若是自己着急跑出去寻他,哈哈…哈哈哈……”忽地喉间打嗝,涌出来无数酒气。

拓跋隆怕她当真醉了,忙道:“六娘子,也给我喝些。”苏凝竹哼了声,将酒袋抛了去,拓跋隆接过,从袍子上扯下根麻线,束紧囊口绑在腰间,偷偷朝林修谷咋了眨眼。林修谷心下焦急,摸了摸腕中袖剑,正在犹豫不定之间,拓跋隆手指北面低声道:“你看那火,是烧出城外了吗?”

皇城位接长安北郭,所在处地势突亢,因称为龙首之原九一高地,宫墙外筑夹城复道再无民宅。林修谷注目瞧去,见那火势烧至宫墙处已渐渐熄落,火光照映下皇城一侧修德修心二坊内外人影绰绰喧嚣不已,显是周近军民正自协力救火。忽然听得隆隆之声大作,但见尘土飞扬,与弥漫了大半个夜空的滚滚浓烟混在一处,乌云也似地遮住了城头,坊外主道上马蹄声闷雷般四处回荡开来,大队人马驰驱而过,从掖庭宫侧芳林门涌出,不多时便消散在城外茫茫夜色之中,再也看不清楚。

二人面面相觑,林修谷“哎呀”叫了一声,道:“是韩公出城去了。”她本瞧不见韩业身形,但见大火起至营卫驻防之地,跟着便毫不停留地连绵向北直烧了数座里坊,远远看着数不尽的血红火舌缭绕之下,无数人影穿来蹿去,心想韩业必然也在其内。待得城门大开,大队人马冲杀而出,那定是追击韩业去了。

苏凝竹给夜风吹得一阵,醉意便消散了大半。她在二人说话之时静坐调息片刻,此时已回过神来,脸色却愈发青冷,只将目光缓缓由近而远瞧去,默不作声看着城中大火。三个人谁也没有再言语,犹如铁铸一般在废楼顶端呆立不动,林修谷心想:“若在火起时就寻到韩公,或还能有相助之力,此刻大军出动,若他当真已陷在阵中,那便是任谁也救不出来了。”终于忍不住偷望了苏凝竹两眼,低声道:“姐姐,或许……或许韩公是去了别的地方。”苏凝竹道:“那大队兵马建制齐整没有半点慌乱,自然是有人统帅指挥。他们也未停留救火,如不是去追击业哥哥,还能是做甚么,哼,天底下还有几人能闹出这般大动静来。”拓跋隆道:“深夜里大军难以骤然召集,这铁翼营也可算得精锐之师。”林修谷急道:“那我们只能在这里干看着吗?”

正在此时,忽然听得远处“咵籁籁”连声巨响传来,却是最早燃起大火的金城坊中十数座营帐连同周旁民宅不堪烈火焚烧,已然率先坍塌倒下,四处喧哗之声更甚。林修谷脸色大变,跺了跺脚,道:“我去打探消息,很快便回来。”苏凝竹转头看她一眼,冷冷道:“那也由你。”

林修谷点点头,从楼顶纵身跃下,她轻身功夫虽然较韩业相去甚远,却已打下极深厚的根基,所欠只是时日磨炼而已。她在空中落下两三丈,伸足点向一处凸起栏杆,登时卸去了大半下坠之力,正欲屈膝翻身落向地面,忽觉脚底一软,犹如踏在层极厚的积雪上一般,骤然间全身劲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林修谷大惊之下不由得手足无措,在半空中乱挥乱舞“啊”的一声尖叫了出来,身子下方一股巨力袭至,将周身半尺内空间尽数笼罩得严严实实,那巨力初时霸道无匹,触及身体之后又变得极为柔和,轻轻托住腰肢将她又放回废楼顶端。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林修谷脑中一阵眩晕,惊魂未定下尚不及分辨方位,只听“咔嚓”声响,苏凝竹自身后走出,重又坐在那根摇摇欲坠的木梁上,道:“方才忽然想起来,业哥哥曾托我照顾你们林氏后人,那我便不能让你胡来乱闹。”

林修谷又惊又喜,叫道:“姐姐,原来你武艺这般高强。”苏凝竹嘴角微微一撇,笑道:“未必强得过那位韩公。”拓跋隆始终蹲坐在屋檐边角注视着城中形势,突地冒出一句道:“韩业很快,那些人骑了马也未必能追得到他。林修谷你……你……”口中冷不丁说了一串鲜卑语。林修谷皱眉道:“甚么?”

苏凝竹道:“他说的是夏州土话,意思是你长得很好看,他想娶你。”拓跋隆勃然跃起,面色涨得通红,正色道:“我没有说。”这一句话却是说得字正腔圆。林修谷噗嗤一笑,她见二人虽是神色凝重,却无惶张之意,心头也随之安定下来,朝拓跋隆看一眼,道:“那我听姐姐的,在这里等韩公回来便是。”

拓跋隆深深吸了口气,道:“正是如此。”

忽然间三人耳中均听见前院中“嗒嗒”数响,便似石子击在木柱之上那般,苏凝竹登时神色转喜,青衫一摆,身影瞬息不见。林修谷与拓跋隆相视一眼,急从楼顶跃下,这一次无人阻拦,凌空下落大为畅快。身在半空之中竟尔忽地记起年幼时曾获人传授的口诀最后几句,回忆先前韩业身教情景,一时豁然开朗,口中乍然爆喝,足尖伸出点在地下,心中依法而施,但觉无穷劲道滚滚而至,听声辨位刹那间已了前院厢房外。

但见韩业身被一裘黑色军袍,斜靠在厢房门上,见三人先后赶至,微微笑道:“难得三个人都还在。”林修谷脸色一红,暗道惭愧,偷偷瞧了韩业一眼,见他并未看向自己,方才松了口气,却仍半侧着身子躲在拓跋隆身后。

韩业神色间已是疲惫不堪,却没留意这番举动。苏凝竹脸上喜不自胜,抢上前几步拉住他袖袍欢声叫道:“你……你可算回来了。”未料一拉之下,韩业便软软朝地上倒了下去。苏凝竹大吃一惊,急伸手号他左腕间脉搏,过得片刻,沉声道:“隆儿,将业哥哥抱进房去。”

三人将韩业抬入屋内,拓跋隆重新燃起篝火,苏凝竹寻了几块木板垫在韩业颈下,仍是一手号住他脉搏,闭目沉思不语。林修谷手足无措,也不知能帮上甚么忙,蹲在旁边一双眼骨碌碌望着韩业,只见他双目紧闭,身子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也没有了一般,黑袍内渐渐有鲜血渗出淌在地下。林修谷将他裹身黑袍解开,三个人均是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但见韩业全身鲜血淋漓,早已分不清原先所穿那套灰衣的颜色。

苏凝竹伸掌在地下猛地一拍,喝道:“隆儿,取血极丹来。”她气急下一掌之力势道极烈,直震得整间厢房仿佛也颤了一颤。韩业喉间轻响,竟悠悠醒转了过来,睁开眼低声笑了笑,道:“不是我的血。”

拓跋隆已从包袱内翻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盒盖奉至苏凝竹身前,道:“六娘子。”林修谷在旁看去,见那盒中放着两枚指盖大小的乳白色小丸,细瞧之下,那丸中竟有无数条细若蚕丝的血线在隐隐流动,宛如活物一般。她于丹术药理知之甚少,但仅仅一瞥之下,便已明白那两枚小丸乃是人间极为罕见的异宝。

韩业声音微弱,摇头道:“血极丹炼制不易,现下还没到服用的时候。”苏凝竹道:“我带了两枚。”韩业道:“我…….我没受甚么重伤,只是杨崇本营中有几名好手,对付他们颇费力气,将养一阵便好。”说话间已颤颤抬起手来,将那盖子阖上。苏凝竹医术精湛,号脉时已觉韩业各象平和,只是气血脱乏之势。但关心则乱,一时间仿佛在心中将所学医理都尽数过了一道,迟迟拿不定主意,若是寻常人等,只怕她早已微微一笑,唤人抬走自行去休养了。此刻听得韩业开口说话,虽然声音微弱,但气息仍是平和悠长,已放下一大半心来,柔声问道:“你伤了哪里?”韩业道:“几处箭伤枪伤罢了。”

二人说话时,拓跋隆已向林修谷示意,出房外分头去府中各处忙碌起来。不多时,拓跋隆抱回一大捆干草铺在地下,林修谷也寻了口大锅,架在篝火上烧起热水。韩业已沉沉睡去,苏凝竹将他血衣解下,把黑袍扯做几块在热水中浸湿了轻轻擦拭他身体。林修谷只看得一眼,顿觉心中一紧,但见韩业周身上下盘根遍体一般布满了无数新伤旧痕,竟找不到半块完整的肌肤,随着苏凝竹不断将他身上血迹拭去,那些伤痕也逐渐清晰显露出来。她并非大家闺秀,虽然年幼,却也在这些年混乱的长安城中见识过不少厮杀,但如此多的伤痕集中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却是闻所未闻,连想也从来未曾想过。

林修谷接过苏凝竹递来的一块袍布,放在锅中搓洗干净,铁锅中的热水已被染得赤红了大半,窗外一轮明月映入水中。她呆呆出了一会神,忽然几滴鲜血溅入,急回过头看去,苏凝竹手中不知何时已翻出一把短刀,小心翼翼地在韩业背上剜出来一枚箭镞,鲜血正是从创口血管迸裂而出。拓跋隆半跪一旁,身前摆了数十个大小不一的药瓶,听着苏凝竹低声吩咐,双手如飞般从不同药瓶中取出或膏或汁的物事调混均匀了抹在韩业伤处。

不知过了多久,苏凝竹的脸色已变得苍白阴沉,额头渗出的汗珠顺着脸颊一滴滴滚落而下,长长舒了口气,手上终于停止了动作。拓跋隆用干净麻布将韩业身上各处敷好药的伤口逐一包扎妥当了,问道:“他的伤怎么样?”

苏凝竹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不碍事,能单枪匹马从军阵中杀回来,只带了这十余处外伤,业哥哥的身手果然比从前更好。只是心脉为巨力所震,以至气血涣散,依他的身子骨来看,十日之内便可痊愈了。”林修谷道:“韩公既然身体无碍,姐姐也休息一下吧。”苏凝竹咬着下唇一笑,低声道:“他终究还是信不过我,不愿意带我同去,否则岂能被伤成这样。”

拓跋隆正将韩业身上除下的血衣揉做一团,待去屋外寻处地方埋了,听了她的话便止步笑道:“六娘子毕竟是女人,我们在外打战交锋,都不舍得让自己女人一起。”苏凝竹冷冷哼了一声,转头看着韩业,目光轻柔得像一泓寒溪流水。拓跋隆微微一笑,伸手推开房门,却不留神血衣中一团重物从臂间掉落下来,骨碌碌滚在一旁。

三人目光一齐看去,只见那团重物被几块麻布连同轻薄甲衣裹住,束口处紧紧缠了根扯断的弓弦,包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那包裹原本就系在韩业腰间,当时三人只忙于救治,一时间竟是谁也未曾多加留意。苏凝竹看一眼便道:“是谁的人头。”

林修谷大奇,急上前将束口的断弦解开,但见一颗血糊淋漓的首级滚落出来,那头颅的主人虽然死去已久血迹干凝,却仍怒目圆睁睚眦欲裂,一双黯浊无光的眼中满满含的是愤恨与不甘,看不到丝毫临死之际的恐惧神色。拓跋隆久经阵仗,看惯了各式各样的死人,也不禁轻声赞一句道:“这是条好汉。”

林修谷并未言语,轻轻挽起袖子,将那头颅转向篝火照映的一侧,看了片刻,惊道:“是铁翼营指挥使杨崇本,韩公……韩公竟然杀了他。”苏凝竹没有去细看那头颅,缓缓道:“隆儿,拿出去埋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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