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终南之约
妖类仙家非得道，法宝祭出弄灵通。
任尔身傍无穷力，玄玄诡术使命休。
百年纷争归尘土，世上鲜有神异人。
无奈北方圣山坏，人间又缝天地昏。
话说那袁副都统在城门口徘徊许久，越想越不对劲，遂领兵即刻出城，直奔翠华山而来，按下不表。却说这一头，天子曹基与皇后面面相觑，转对红袍人冷笑道：“笑话，朕的皇后怎么会知道这些？”
“皇后不仅知道，而且据贫道感应，她窃取大魏气运，不出十年即可修成道行，倘若果真国难当头，其原因必然就是此妖女暗伤国祚，沟通刑天意志所致！”
红袍人屈指一弹，只听皇后一声呻吟，瘫软在魏帝怀中，眉心却多了一个水滴状的印记，泛着淡淡蓝晕。
曹基失声叫道：“芪瑶，你怎么了？”
红袍语不惊人死不休：“她已经被邪灵附体，早就不是陛下认识的皇后了！她与你共枕多年，何曾怀了你龙嗣，你就毫不起疑？若非如此，等你国破之后，她何谈成就果位？此妖女非我族类，其野心之大，超出陛下想象，她不止要你的精元固她美貌，还要吸干你百年江山气运，以成就她无上修为……陛下，眼看就要生灵涂炭，贫道虽为出世之人，亦不忍见之，今日为民除害，不图功名，还你一个天下太平！”
曹基怒视红袍道人：“你，你对她做了什么？”
“贫道只是点出她的原形罢了，陛下且看！”
接下来的场景令隆政帝至死难忘——
皇后七窍中五芒迸射，整个人飘飞至半空中，身周水汽凝结形成一圈圈水环流淌。众人瞠目结舌，眼看着皇后的肌肤一点点液化，最终变成了一头浑身周流蓝晕的怪物。
隆政帝吓得滚落马背，瘫坐在地上，朱雀不顾伤势，连忙搀扶起他。
“看到了么？陛下，还不悬崖勒马？”红袍人指着那怪物道。
天子捂着心口，竟已语无伦次：“你……你到底对皇后做了什么……朱雀、胡闯，快拦住他！”
负伤的朱雀卫都统朱雀与白虎卫校尉胡闯，以及剩下能动的白虎卫、朱雀卫一齐杀去。红袍道人五指如钩，指尖迸射出一道道红线如小蛇游走，盏茶功夫，甲破人亡，朱雀被他一指点中面门，暴退数十步才勉强站住身形，面色潮红。天子跌坐在地上盯着那水灵不知所措。
红袍人声如洪钟，振聋发聩：“陛下，你早被这妖畜迷了心窍，多说无益，贫道今日虽杀百人，却能警醒陛下悬崖勒马，拯救千万黎民，也算值了！现在，贫道就替陛下除了它！”说罢祭起法宝，那葫芦即长大三丈，旋转飞起，撞向那头一动不能动的怪物。
魏天子几欲奔溃，扑倒在道人脚下：“求你别杀她！别杀她！别杀……”
葫芦悬停在半空。
“陛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它引领刑天一族踏入中土？”
“朕不知道，朕不管，只求你不要杀她，不要杀她呀……”魏帝嘶声道，早就没了九五之尊的形状。
红袍冷笑：“难不成陛下宁可疆土之上尸殍遍野，也不愿看着她死？”“陛下可想清楚，只要她死，天数一变，战祸可消，百姓国祚才有望长存。”
魏帝扯着红袍衣角：“朕不信，朕泱泱大国，雄甲百万，会敌不过一个蛮荒部族？朕不信！芪瑶怎会害朕！朕要战，一定会把干戚蛮族打回去！”
“陛下啊，”红袍叹息：“为了一个妖，没想到你居然执迷不悟到如此地步，也罢，也罢！但你须答应贫道一个条件……”
魏帝顿首道：“莫说一个条件，就是十个，一百个，朕也应了！”
红袍徐徐道：“陛下，世人皆以为长安以龙首原为龙脉，却不知魏征移星换斗，将龙气汇入八河之下。八河之内，各有一条蛟龙盘踞，镇压长安城。八条蛟龙若是同时苏醒，即可布成护城阵法，有着无上威能。陛下，贫道说的对吧？”
魏帝惊讶道：“这机密除了朕，就算朝廷中枢知道的人也不超过一手之数，你如何得知？”
红袍人长笑道：“贫道虚活了一百六十岁，通晓天机变化，善知易理数术，这些事老夫知晓得比你们所有人都早。你也不必空头许诺，只需做一件事——迁出长安，另择新都！”
“什么？朕不答应！”
红葫芦离水灵面门又近了几尺，那蓝色怪物被压迫地痛苦嚎叫。曹基面色苍白，颤声说道：“可是，没理由啊？除非……”
红袍人点头：“不错，只要凉州失陷，迁都即顺理成章。”
“你！”曹基瞪大眼睛：“你叫朕放弃凉州？”
“你身为帝王，想必也不傻。你也知道：只要贵朝迁都，八龙古阵的威力必会逐年减弱，直到有朝一日贫道能够取出藏在阵中的‘镇龙图’即可。贫道要的只是那镇龙图，并不会伤及护国蛟龙！虽然接下来几年大魏国运会衰弱，战祸临头，不过你放心，在此物到手之前，贫道不会泄露机密……等贫道得手之后，陛下大可迁回西京。况且前秦留下那点家底，你大魏也吃的差不多了，如今凉州时有张氏后人起兵，正好交给干戚收拾，也省了你魏朝的力气。道听途说，你废黜凉王后，那世子张羽不愿受封，正密谋造反呢，他是不会甘心凉州落入外族之手的。”
“你！”天子气得怒眼圆睁，却说不出话来。
红袍人低头冷笑道：“你大魏朝卧虎藏龙，也不是没有人能拦下贫道，所以希望你朝廷届时不要出手坏事，否则，贫道得不到好处，即将这个秘密布告天下，想必陛下也不愿让北夏知道吧？”
天子沉默片刻，蓦然憋屈道：“可是迁都这么大的事，也不是朕一人说了算的。”
红袍吒声道：“这是就陛下的事了！”
那头水灵四蹄跪地，虚弱不堪，倏忽间体貌溃散，变回奄奄一息的皇后娘娘。
天子神情挣扎：“你这个疯子，你到底为何要得到‘镇龙图’？”
红袍人身子一滞，随即俯仰狂笑：“如果我说要找到真龙九魄，炼服成仙，陛下信么？”
正说话间，只听金戈铁马之声渐近，有人高呼道：“羽林卫副都统袁承恩前来护驾！”不一时即多出近千人马从四面八方逼近，曹基大喜过望，慌忙爬起身叫道：“朕在这里！”那将军早就瞧见此方惨状，当先骑马疾驰过来，人还未到，一柄制式长钺已疾飞而至，似携有开山之势，眼看就要生劈在红袍人面门，却只将其身后七八丈开外的大树从头到脚劈成两截，哗然倒下。而那红色身影及葫芦早已消失不见，忽听闻半空中有人留声，由近及远：
“救妻还需真妙法，终南山上遇仙真。
携子参游诚供奉，兴工动土表虔诚。
当保干戈止西北，民安国泰君心宁。
封妖塔底避殃祸，炼丹化神觅长生。
求得灵丹解罪厄，抛却凡尘法性空。
匡正神州另有主，尔命非凡归仙途……”
几句偈歌，听得那君王愣愣神无主，朱雀惶惶难心宁。身批银甲的袁承恩稍后赶到，滚鞍下马，摘下雁翎盔扑倒在天子面前沉声道：“末将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天子不言不语，环视四周遍地尸骸，痛心道：“将军何罪之有，有罪的是朕啊……若非将军赶到，朕性命不保矣！”
天子看了一眼皇后，眼中露出一抹温情，又朝袁承恩施礼道：“袁都统，可否请你答应朕一件事？”慌得那袁承恩倒身下拜道：“陛下请说，末将万死不辞。”
天子扶起袁承恩，执其手道：“将军答应朕，若孩子顺利诞生长大，保护她们母子周全。孩子长大后，请你全力辅佐他，”又看了一眼皇后，合上双眼道：“若皇后实为妖人，害我皇儿胎死腹中，你便杀了她。”
朱雀瞪大了眼睛，袁承恩愣在当场。
日落之时，只剩下虚弱的三人在羽林卫护送下走出翠华山。行将半日，天子将昏迷不醒的皇后背起，流泪自语：“芪瑶，自从你成为太子妃来，我们日日相处，你看着朕登基一步步走到今天，本来已尊荣无双，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背叛朕？你到底还要得到什么才满足？”曹基怆然喟叹：“不……朕根本就不信你是妖……朕不信！朕只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
朱雀沉默不语。关于皇后的秘密，除了今日走出翠华山麓的天子和朱雀，以及那个神秘的红袍人外，世上再无第四个活人知晓。朱雀发下毒誓不会泄露半个字。
这一天发生的事，也将随着两百人马的尸体一起腐烂在地底，永远不为人知。
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死人堆里的校尉胡闯竟意外活了过来，在羽林卫秘密清理案发现场之前，当夜就跑出了翠华山麓。
隆政十一年冬，干戚大军入侵凉州，居延城破，守将任达川一退再退，直到六郡全破，退到姑臧城时，孤立无援，最后一道防线瓦解，凉州沦陷。为了避免战火殃及雍州及拉长战线，次年开春，在天子曹基主导，蔡盛荊、苏秦等人的筹划下，朝都开始东迁。这一迁，果然是劳民伤财，天愤人怨，反对者无数。
隆政十二年秋，天王哈赤温在渡过黄河后被龙青元斩杀，局势回转，魏军反扑回黄河东畔，收复半座凉州，举国欢庆。然而干戚大军并未撤离凉州以西，依然盘踞在姑臧郡，曹基主张令武王曹旭乘其群龙无主渡过黄河一举击溃，然而失去天王的干戚大军却异常冷静地防御撤退，使曹旭一时不敢轻易追击。这时候蔡盛荊又奏疏，提出“暂舍西凉，固保雍并”，用一年时间迁都明显有些仓促，曹基只好令驻守在雍州外围的武王曹旭率部坚守潼关，又借机将其藩镇兵力拆分，一部分调至幽州、冀北以防范北夏和曾经建立过草原伪魏政权又被大魏和北夏联手绞杀的拓拔部，一部分固守在兖州、豫州以供神都差遣。这也间接导致了本就心怀叵测的武王又生不满，日后跑去结党“蔡系“。但皇帝这样做同样也是为了弥补京师的疲虚。居延城守将任达川麾下一万虎贲军一路退至姑臧城时只余下不到八千，最终全军覆没，城下筑起京观，战报称任达川身陷人亡。
史料记载当年魏太祖入主前朝遗宫，传至高祖皇帝时，宫中偶有墙倒井喷之事及蛇蚁之灾，黄初年间更有晴天火雷引燃宫殿，大火连烧三天三夜不灭，死伤宫人上百，流言此乃前朝旧都国运已尽，即便新朝入主，依然难镇破败龙脉，反倒气数相冲。在司天台的建议下高祖即在长安重修前秦殿宇，定为西京。可时隔百年，很多人想不明白为何天子又要迁回旧都，天下读书人将当时身为兵部尚书的蔡盛荊骂断了脊梁，说他未战先怯，懦弱无能，是近百年丧权卖国第一人。关于这件事，蔡盛荊从未为自己辩驳过。
隆政十一年夏，后宫中不时有宫人溺毙，天子自知因由，日夜不安，即将皇后废黜，贬为嫔妃，打入长门宫。同年末，那个朝廷应对不暇的冬天，在独孤亮的羁押下，一个名叫胡闯的幸存白虎卫突然出现在朝堂之上，道出了皇后的惊人秘密，随后自刎明证，血染丹墀，群臣不敢不信，许多人跑到长门宫外窥视，果然见墙内碧光凌凌，隐照霄汉，如同邻湖映色，亲水听波；宫里即传开了冷宫“凶光奕奕，妖氛缭绕”的描述，而且越传越夸张。文武百官愤而声讨诸葛芪瑶，满朝震惊。
群臣力谏将诸葛氏镇压在罗浮塔下，最终却未拗过天子。自此半年曹基每日将自己关在寝宫，请许多方士进宫讲炼丹法门和降妖度鬼之道，有太监称看到陛下常常披头散发，在夜里醉酒舞剑，口中念诵听不懂的经咒。
传说心灰意冷的隆政帝在迁都之前，曾携长子文王曹栋游访终南山，得遇“仙人”。天子救妻执念未消，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惊喜交集，将其拜为国师，尊崇至极，兴工动土在终南山上修建宫观，可是却听说皇后在冷宫堕下死胎，悲怒之极，大病一场，之后便追随国师入山炼丹学仙，再不理朝政。至此，皆应了红袍道人之言。
直到长门水案事发，曹基连夜赶回皇宫。
这一刻他如梦初醒，绣帕上熟悉的娟秀小楷映入眼帘，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字:“陛下，臣妾真的是妖么？”曹基一把揪住领事太监的衣领低吼：“有人告诉朕，皇后腹中的孩子在冷宫早夭，可她现在……为什么不告诉朕？为什么！”
管事太监惧道：“皇上饶命，老奴等人谨遵皇上旨意，未敢私启宫门半尺，未敢擅离宫门半步啊……”
曹基推开太监，抱着婴儿踉跄离去。就在他头重脚轻回去寝宫的路上，有十几位大臣堵住去路，俱伏地叩首，厉声叫道：“陛下明鉴，将诸葛妖后打入冷宫已是圣恩眷顾。今长门水难，她却诞下妖子，必非我族类，必非我族类啊！”
魏帝大笑不已，笑出了眼泪，然后咆哮道：“你们啊你们……这么说，朕还真是听了你们的话才救了芪瑶，若不是将她打入冷宫，她还能活下来，给朕生个儿子？恐怕她早就被你们逼死！告诉你们，朕要七皇子健康地活着，不但要他安全长大，等他大一些，朕还要立他为储君！”
群臣叩首悲呼：“陛下！此子虽是龙胎，却也是妖灵之后，恐会贻患无穷啊！陛下岂可立他为储君？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陛下！”
皇帝却只是举着新生的儿子在华盖下自语：“芪瑶啊，朕想来想去，还是你的名字好听，不如就给他起个瑶字吧！可是他却是个带把儿的小子，你说他要是个丫头该多好……”
五年后，在几乎是满朝文武的反对声中，身体愈发虚弱的隆政皇帝却忽然意气风发，凌厉无比地压下大部分反对意见，执意册立嫡长子曹尧为太子。
许多年过去，民间有禁歌戏说那日长门宫之事：
孽缘本来无人知，只怪帝尊围猎迟。
母仪天下难自保，贵称千岁亦非人。
妾心欺将君王负，水漫长门满朝惊。
可怜皇子生无母，颠沛流离帝王家。
所谓“颠沛流离”，讽的便是庚子东迁八年后，一件神都城东宫血书案，彻底改变了太子曹尧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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