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栖凤
这个地方名为栖凤坪,是方圆数十里最大的镇子了,住有数千户人家,因为地处龙阳边界,靠近苗疆,朝廷也派有军队镇守,不过这几十年过去,那所谓的“边军”,也不过只是个样子罢了。镇口有一株老梧桐,也许只有家里的老人才知道它究竟多大岁数了。
一老一少风尘仆仆地走进了小镇,正是长鱼落花和那身着黑色苗饰服装的老人,不过此时两人都已经换上了与当地人相同的衣服。
老人领着小姑娘长鱼落花,慢慢地走在街上,许是小姑娘的模样长得确实可人,不时有人朝小姑娘投来好奇的目光。
镇上的员外乡绅都喜欢为自家的公子小姐找伴读书童,包吃包住,甚至还有机会念书,拿赏钱,更是不提能与那大户攀上些许关系,未来机遇完全不是在那田间地头所能相比的。镇上的人家哪家若是孩子能被选中去做了哪位公子小姐的伴读书童,都被视为家门大幸。
一位衣着华贵,有些微胖的中年人带着几名随从拦住了两人的去路。此人面目和蔼,但眉宇之间也有着一股常年掌权的霸气。
“在下陆嬴,是陆府的管家,老人家这是带着孙女去哪儿啊?实不相瞒,我家老爷的小女儿今年到了念书的年纪,只是请了几位先生都无济于事,我家老爷想找一名书童,陪我家小姐一起念书,不知老丈意下。”名为陆嬴的中年人,笑脸向老人道。不过话还没说完就被老人挥手打断,陆嬴眉头微皱,心道此人莫非如此不明事理?不料老人的话完全将他心中的轻视打消。
“府上老太爷可是陆定远?不知如今可还安好?”老人缓缓开口。
陆嬴一下子有些愣神,但瞬间便反映了过来。陆定远,那是老爷子许多年前用的名字了。这老丈一口便能说出这名字,甚至听其言语,看来两人还颇有些渊源。随即开口答道:“未请教老人家贵姓,恕晚辈怠慢了。原来老前辈还与我家老太爷有交集,老太爷已是多年未管事了,这些年正在府中颐养天年。身体还算安好,劳烦老人家挂念。老人家可移步府上和老太爷一叙,想来老太爷对老前辈也是多有挂念的,两老友相会也是一桩美事。”陆嬴久居管家之职,说起话来自然是滴水不漏。
“带路吧,先给我这孙女买点吃食,走了许久的路怕是已经饿了。贵姓?哈哈哈,老头子我的姓名别说你家老爷子,连我都记不住了。我喜着黑衣,你叫我黑老便可。正好没地方落脚,便去府上叨扰一番。”老人脸上还是淡淡的,只是低头看了看小姑娘,小姑娘也抬头看了看黑爷爷,原来黑爷爷在这么远的地方还能有故友,说不定他讲的那些故事也不一定全都是假的嘛。
“黑老言重了,叨扰二字可是万万不应该啊,晚辈能遇到老太爷昔年旧友也是荣幸,能邀至府中做客更是说不定还能因此得几分赏钱,老太爷见黑老拜访也定是高兴万分的。至于吃食倒是不必买了,陆府里此地也就约莫一刻钟就到了,在下先遣下人返回府中通报一声,府上定会为二位准备酒菜的。”随即陆嬴便让身后跟着的一位随从先行返回府上。又转过身对着远处招了招手,便有四人抬着一顶轿子向几人走来,不过也被老人阻止了。
“乡土人家,坐不惯那轿子的,走路便好,无需多操心了。”老人说完便牵起小姑娘的手,准备上路。
陆嬴点头称是,又将那几名轿夫和随从遣散,与二人一同步行前往陆府。
陆家是这镇上数一数二的大家了,不过陆府倒是修得中规中矩,大气而不失典雅。没有什么逾越礼制的地方,可见当初的陆家之主也是不是个腰间鼓鼓便目空一切的人。
长于落花对这一切好像已经司空见惯一般,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倒是引起了管家陆嬴的注意。寻常人家的孩子见到这么大的一座府邸,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吃惊的,这小姑娘的表现太过平淡了些,这般心性倒是胜过那些普通的孩子远矣。他还以为是这和老太爷有些渊源的老人家教导有方所致,哪里知道,眼前这老人牵着的小姑娘,就算是把这镇上所有的财物绑起来,怕是也只是她所能拥有的冰山一角而已,她先前所待的住所,哪是这等院落所能比的。
陆家现在的当家人是老太爷的二儿子,名唤陆承允。老人家乃行伍出身,大儿子早年随他征战,早就战死沙场,也未来得及留下一丝血脉。二儿子因为在家照顾多病的母亲而守在了老家,如今陆家的这份基业完全是老爷子和那大儿子一刀一剑杀出来的。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大儿子战死,老爷子也攒下不小的军工,朝廷原本给封了个杂号将军,不过老人家已是厌恶了那征战的日子,脱了那身随他征战多年的战袍,举家搬迁至栖凤坪。虽然老爷子乞骨还乡,但军中威严仍在,倒是有不少亲友赶来投靠,陆家也是越来越大了,不过也没听说有哪个陆家子弟在军中有所建树。
家主陆承允听说有父亲的老友来拜见,已是见怪不怪,不过听说是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孩子,怕是老父昔年军中战友,不敢懈怠,而且女儿正缺一伴读书童,就赶紧吩咐下去准备酒菜招待二人。
而那厢老爷子陆定远听说有老友拜见,也是差不多的心思,自己好歹有份家业,那些一同征战疆场的兄弟,可能归乡了也只是孤苦伶仃,能帮衬就帮衬吧。随即也起身走向正厅,准备接待一下自己多年未曾见过的老友。
只是在老爷子见到那一老一少后的动作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只见一名微胖的中年人,引着老少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了陆府。而那走到正厅刚坐下的陆定远,定睛一瞧,认清了来人之后虎目一睁,三步并作两步走,走到老人家跟前,已经是七十余岁的老人,单膝跪地,一声夹着哭腔的长啸:“末将陆定远,参见大将军!”
老人并没有多言,也没有多表示,看着眼前单膝跪地的昔年部下,如今声名显赫,早已不是当年那般了。
“这些年,都还好吧。当年一同死过的兄弟,可瞑目了?”黑老也是语出惊人,一双昏沉的眼睛盯着跪在地上的陆定远。周围的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喘,这般情景,纵使那陆承允也是不敢随意插嘴。
陆定远依旧跪在地上,双眼朦胧,“末将不力,众兄弟苦寻三十余年,仍有同袍杳无音讯。”
长鱼落花感觉到那只牵着她的手微微紧了些。好像身边的这个看上去不太正经的老头子讲的那些故事,也不全是瞎编的。
她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原来这个老人身上曾经也有过那么多故事,可是他现在也只是一个走多了山路就要喘上一会儿气的老人。
“这些年,也是苦了同你一起寻找老兄弟尸首的这些兄弟们了,若有机会,代我这老头子,向他们道一声谢。”老人的声音,有一丝沙哑。
他不是他们的国人,但他们曾经的确把后背都留给了他,他曾是一个不羁之人,后来被一个女人拴住了心,后来发现,这天下似乎也没他想象中的那么不堪。
黑老不喜排场,那一场对于他来说的接风宴很简单,两个老人,坐在屋顶,两碟小菜,几壶老酒,你一言我一语。陆承允上去为他们添酒加菜时,都已微醺。口中已没了当初一喝酒便是指点江山的那般豪迈,言语间皆是那些同袍战死在自己面前的惨状,就着老泪,那小菜有些咸了。
小姑娘和府上的那个小姐成了朋友,她叫陆霜儿,今年已经九岁,也许是自小就没出过这个镇子的缘故,她对长鱼落花口中的那些玩儿法啧啧称奇,府中的下人,认为这个小姑娘言语粗鄙,不过一乡下丫头,实在是不明白为何自家小姐会处处维护,连早就不当家的老爷子也是下了命令,这小姑娘就如同他的亲孙女,不得怠慢。不过仆人在听说那天老太爷在迎那个身着黑衣的老人时的所作所为,也是对这个小姑娘万万不敢怠慢的,毕竟如果那个老人可能一句话,自己这份差事也就没了。
陆霜儿已经在这镇上生活了九年,同时他也是陆家的大小姐,她的爷爷是整个陆家发展起来的基石,也是陆家的擎天巨柱。那些人对他只有奉承,对她也是处处哄着,在看到她与那些孩子一起玩耍时多大声呵责那些别家的孩子,她找不到同龄人的乐趣。而这个新来的叫做长鱼落花的妹妹,让她知道了,原来,作为一个孩子,可以那么有趣。
路定远以为那个小姑娘只是老将军的孙女,但没想到,那个曾经在战场上说一不二,剑下不知多少亡魂的将军,竟也会在一个小姑娘面前打诨耍赖,并且对那小姑娘所说之事多是顺从。
陆承允也没想到,本来想招伴读书童来陪自己姑娘念书的,结果那姓长鱼的小丫头在自己老父面前一句想去学堂,老太爷便大手一挥,本就有两个姑娘,那便同去,自家丫头已经被捧得就怕飘不起来,得去沾沾人气,好好沉下来。不过陆承允对长鱼丫头倒是没有坏想法,长得确实可人,性子就像只小野猫,虽说这些日子也伙同自己的姑娘搅得府上不得安宁,但欢声笑语也是多了些许。早就想肃清那一股,所谓的人上人的气息,这下也好。
打那天起,这栖凤坪的学堂中,多了两个让夫子大感头疼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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