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变（四）
“不行，就算让他坐牢，我也完了。我不是没有想过，我想到很多，我先是想到去死，可是我不能死，我爸妈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以后我还要报答他们，这几个月，我每个月都省下一半的工资寄给我爸妈，几十块钱可中了大用了，我爸妈可算是熬出头了，下学期开学他们再也不用到处低声下气地求人给几个孩子借学费了。如果我死了，爸妈不光要承受失去女儿的痛苦，又会断了这唯一的经济来源，我这样做对不起我辛苦半辈子的父母，我不能死，而且我死了太便宜那个王八蛋了。我又想到我要去告那个畜生，我要让他坐牢，可是村长苦苦哀求，说我不管提出什么要求都可以，但是一定不要去告他儿子，事已至此，就算他儿子去坐了牢，事情也已经出了，没法改变了，而且如果去告发了他儿子，我的名声就完了，以后也没法嫁人了。呜呜呜，我不能死，我也不能去告他，我谁也不敢说，不敢让爸妈知道，我想到了你们，这是关乎我的名声的事情，你们可千万要为我保密。我该怎么办才好？”
静姝想到小时候看的一部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一对男女相爱发生关系被人当场抓住，女孩含羞自尽，男孩被关进监狱。想到如果小琼去告发那个混蛋，就算那个混蛋罪有应得，那小琼的事情就会尽人皆知，小琼该怎么办？在这样封闭的小山村，小琼要怎样去面对人们的闲言碎语，她该怎样生活下去？
一时间，除了小琼压抑的哭声，静姝和杜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死又不能死，告又不能告，难道就这样算了？
“那个混蛋又来骚扰你了没有？”
“来过，只是再不敢对我动粗，因为我身边常备着刀子，我对他说，不是我死，就是他亡。他不敢了。”
“那他还去找你？”
“劝我嫁给他，说是真心喜欢我，如果嫁给他，他一定会对我好，我呸！”
“可别嫁给这种渣子。”
“可是我将来怎么办？我的身体已经脏了。”
“小琼，你可千万别这么想，这不是你的错。”
“本来，你们班的唐景松喜欢我，我们一直书信往来，就在上周，周末他还到我学校来过，因为我一个人住学校，我怕别人说闲话，所以没敢留他过夜，就在那个晚上，那个流氓就把我---”小琼又哭起来，“第二天，我就给唐景松写了一封信，说我爸妈不准我找老师，我自己也不想找个老师，所以我们分手。”
“那个混蛋可能就是看到有男孩来找我，所以就用这种手段来迫我就范，想我嫁给他，我不会嫁给他的，我宁可一个人过一辈子，也不会嫁给他，我也不会嫁给别人，去害别人的。”
小琼坚定地说。
静姝和杜若不知道该怎么办，三个没满18岁的女孩人生阅历太浅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事情这样严重，又不敢和别人说。她们陪着小琼哭了一阵，又安慰她一阵，并且向她承诺绝不告诉任何人。
小琼在她们宿舍住了一晚，第二天两个女孩送小琼到一半的路才往回走，一再告诫小琼不能想不开。20180923
送走小琼，两个女孩还是很忧虑，不知道小琼会不会想不开，不过可能不会，因为小琼知道她对他们家庭的重要，小琼又是个孝顺的孩子。
她们又担心那个人渣又去找小琼的麻烦，但是小琼说他不敢了。
可是就算小琼不会想不开，那个人渣也不敢再找小琼的麻烦，可是小琼将来怎么办？不可能不嫁人，可是嫁给谁呢？如果将来要娶小琼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会怎么样呢？哎呀，烦死了。
她们商量了很久，最后她们决定，下周周末去隔壁乡小琼的学校找小琼，要小琼不要告诉任何人，瞒着这件事，反正嫁人还早，过几年如果能调走最好，就算不能调动，几年后也许没有那样严重了，目前只能这样了。
两个女孩感叹，她们真幸运，有伴，也没有村长儿子那样的人渣，比起小琼来说，她们真的是上天的宠儿，现在静姝再次明白爸爸当年那样反对静姝报中师的顾虑，如果小琼的事情发生在静姝身上，那静姝和爸爸都要悔恨终身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山村的夏天舒服，冬天可冷，每天看到孩子们到校的时候冻得通红的脸静姝就觉得特别心疼，可是孩子们全然感觉不到，有时候居然还有孩子玩冰，上课的时候，经常有孩子的鼻涕掉到嘴角了，然后“呼”地一声被孩子又抽回去了，有时候就用袖子“拉弓射箭”，鼻涕就粘在袖口，干了以后油光闪亮。
静姝就布置孩子们回家要妈妈准备一张手绢，没有手绢就把不要的衣服撕一块布下来，当做手绢，平时叠好放衣服口袋里，鼻涕不能用袖子揩，要先擤，然后再用手绢揩干净，每天回家后用过的手绢要洗干净晾干，第二天要用干净的手绢。静姝打算用一周的时间来培养孩子们用手绢的习惯。
结果检查手绢的那天，有两三个孩子没有，有个孩子还哭了，说妈妈说，没有多余的布，有一点布都要留着打衣服的补丁，静姝才想到她低估了山村的贫穷程度。她早该想到这个的，因为好多孩子的衣服上补丁摞补丁。静姝把平时搭在床沿上的一块花布裁开，做成二十几块手绢，给孩子们一人一块，让孩子们回去做记号，看谁做的记号有特点，明天老师要看每个人的记号。第二天检查记号的时候，静姝真是开了眼了，大部分的手绢都用针线小心地锁了边，不再是毛边了，很多还是锁的花瓣边，漂亮极了。很多同学的记号是用针线绣的名字，有秀一个姓的，有绣全名的，也有绣拼音的，也有用钢笔在上面写名字的。那个叫姚开树的孩子手绢上是绣的一棵树，非常漂亮的一棵树，静姝仔细看那个绣功，很细腻：“这是你妈妈还是奶奶绣的？”“是我爸爸绣的。”“啊？”“我爸爸腿不好，不能下地，只能坐着做些手上的活路。”“他爸爸是个瘫子。”有一个孩子高声说道。“瘫子，瘫子。”好多孩子觉得很好玩，跟着起哄。
静姝马上沉下脸来：“同学们，刚才说话的同学犯了严重的错误。”静姝顿了顿。孩子们一脸蒙。
首先你们没有经过老师随便发言，这是不礼貌的。要发言要先举手，得到老师的同意以后再发言。
其次你们说的话伤到了别人。姚同学的爸爸腿不好是他的错吗？“不是，是砍柴摔伤的。”
“这样的情况我们可以嘲笑吗？”“不能。”“那些身体有残缺的人他们已经很不幸了，我们不能嘲笑他们，我们要尊重他们。”“老师，我们错了，我们以后再也不嘲笑别人了。”
“你们以前有没有做对残疾人不礼貌的事情？”
几个男同学低下头，“刘金山，你做过什么事？”“我跟在我们旁边的向瘸子后面学他走路。”“你这样做对吗？”“不对，我以后不这样了，以后我帮他提东西。”“好孩子。”静姝对他竖了大拇指。其他几个孩子举起手。“我知道了，你们以前都做过不尊重残疾人的事情，但是你们现在知道错了，以后碰到他们还会帮助他们是不是？”“是。”孩子们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静姝举着大拇指：“老师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那我们现在来给姚开树的爸爸鼓个掌，他爸爸有一双巧手。身体残缺了，但是努力上进，不给别人添麻烦，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还把事情做得这么好，这样的人是值得每个人尊重的。”孩子们使劲拍着手。
“大家的手绢虽然是一样的，但是每块都有自己的记号，不要和别的同学的搞错了，以后每一周要评比，谁的手绢干净就要得一朵小红花。”孩子们把手绢小心的叠好放口袋里，还用小手按了按。
周末静姝和杜若去了隔壁乡小琼的那个村小，小琼见到两个同学，憔悴的脸上有了一点笑容。
静姝和杜若告诉小琼她们的决定，就是瞒着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走一步看一步，大不了将来一个人过一辈子，但是如果人们知道了，不光对小琼的名誉有极大的损害，关键是小琼的爸妈怎么受得了。但是一定要严防死守，绝对不能再让那个混蛋欺负小琼，小琼默认了这个决定。
静姝和杜若来到村长家，两个女孩像小琼的家长一样和村长进行了谈判。她们表达了这样几层意思。
一是如果小琼去告发，村长的儿子绝对是要坐牢的，之所以不这样做，是考虑到小琼的名声，绝对不是宽容和忍让，但是如果再发生了类似的事情，小琼，包括她们两个会联合起来和他们家拼个你死我活，大不了大家都不活了。
二是目前这件事的知情者是5个人，不能再增加一个人，如果村长家告诉了别人，那么她们随时可能去告发他儿子。
三是村长儿子不能以此逼迫小琼嫁给他，不然她们仍然会选择鱼死网破。
村长夫妇面对两个虽然尚未成年但是却伶牙俐齿的女孩，唯唯诺诺，一再表示完全同意她们的决定，并且表示他们已经把混蛋儿子送到别处去当学徒去了，会很长时间不在家里，如果回来了，他们会看住儿子，不准他去学校骚扰小琼。
去之前她们俩其实是怕的，他们怕遇到不讲理的村长，结果村长并不是不讲理的人，他的老婆也不像是蛮横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养出那样的混蛋儿子。
静姝原本打算用一周的时间让孩子们习惯用手绢，结果居然差不多用了一个月，习惯的力量真是强大。
这个手绢运动很快在全校推广，村长特地跟静姝说：“孩子们拉了一辈子的弓，我们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来看，脸上没有鼻涕痕的孩子漂亮多了，张老师，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村长，您客气了，教育孩子养成良好的习惯也是我们工作的重要内容。”
这一阵子，静姝收到的小礼物更多了，白菜，洋芋，扁豆，核桃，板栗等，很多时候都不知是谁拿来的，静姝知道孩子们的家长可能觉得她给了他们孩子漂亮的手绢，用这些他们能拿出的东西来表示感谢。
冬天有太阳的天气老师们尽量安排户外上课，和孩子们一起做游戏，杜若也比刚来的时候开朗多了。
尽管静姝有时候也很想念家里，也希望早点离开这个落后的地方，但是这些淳朴的山里人带给静姝的感动也让她觉得不忍心想到要离开他们。
一学期终于快结束了，寒假结束的前些天，静姝和杜若到周围的好多学生家里去吃了杀猪饭，有几家人家还是专门把杀年猪的时间提前，就是为了请两个山外来的女老师吃饭。静姝之前不愿意去，觉得很不好，结果孩子接客最实诚，反正就守在静姝她们的房门口，反正不回家，说爸爸妈妈说的，老师不来就不走。两个女孩只好答应去吃饭，孩子像只鸟儿在前面飞，一路开心，好像把老师请到家里是莫大的荣誉，吃完饭晚了还打火把把老师送回来。
李老师家的杀猪饭，村长家的杀猪饭都没有跑脱，静姝和杜若担心起自己的体重来。
寒假回家妈妈说：“静姝，你好像长胖了，看来你生活得挺好。”“妈妈，你不知道，最近几乎天天吃大餐，那些家长一个劲地往碗里夹肉。”“山里的人就是淳朴，你对他好点，他恨不得连心都掏给你，可惜他们太穷了。”妈妈感叹。
这个寒假，静姝满十八岁了，是个真正的成年人了。
过年后开学，静姝他们在乡中心校开开学工作会的时候，受到了区教办委托中心校校长的严重表扬，不光巩固率达到了从来没有过的百分之百，特别是青山村村小在上期期末考试中名列同类学校第一，所有的学校第三，甚至考赢了很多中心校。原来青山村的数学成绩就很好，现在语文成绩也名列前茅，村主任老师李老师代表青山村小领回来好几张奖状，还有每个老师一个精装的笔记本。
开学了，静姝发现有一个学生没来学校。
周末，静姝准备去家访。星期六中午放学后，静姝和杜若请了那个没有来上学的孩子比较近的一个学生带路，去这个叫颜光明的孩子家去看看。
走了大约四十分钟，那个带路的学生到家了，他说他每天回家要带妹妹，爸爸妈妈在坡上劳动，他回去后要把妹妹带回家，然后给爸爸妈妈弄点吃的送到地头去，所以不能陪老师到颜光明家里去，静姝不要学生把他们来的事情告诉爸妈，免得影响他们的农活。
学生给她们指了颜光明家的大致方向，说还有十几分钟就可以到了。
静姝他们顺着小路往山上走，快到一户人家的时候，静姝打算去问问主人颜光明的家在那里，突然，一条大黄狗从一条斜坡上往静姝杜若冲过来，一边大声狂吠，静姝杜若都是怕狗的，突然看见一条大黄狗直冲过来，吓得灵魂出窍，脸色发青，静姝大声哭叫：“啊！救命啊，救命啊！”杜若一屁股坐在地上，绝望地大声叫唤：“妈妈，妈妈。”
就在大黄狗要扑倒她们面前的时候，静姝她们已经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一声断喝：“大黄！回来！”
大黄狗立马刹车，对着站在高处的中年男人狂摇尾巴。
警报解除，静姝杜若劫后余生，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她们发现狗是世界上最吓人的动物。
过了好一会儿，静姝她们站起来才发现双腿打颤，好久才复原。
这个中年男人把她们送到颜光明家附近，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走了。
静姝她们走近这个几乎没办法称为“房子”的房子，墙体四分五裂，门也是破旧不堪。她们走近门前的小院坝，只见杂草丛生。
门里看不清，静姝叫了一声：“颜光明在家吗？”
颜光明从屋里走出来，揉了揉眼睛，局促地叫了声：“张老师杜老师好。”
“为什么不去上学？”静姝轻轻地问。
“张老师，我可能不读书了。”小男孩一边说，一边流了泪。
“为什么，你一年级都还没有读完，怎么能不读了呢？”
“我妈妈很早就离开家了，我爸爸年前生病死了，我奶奶又病了，我不能上学了。”
静姝走近屋子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妇女躺在一堆破棉絮的床上，头发蓬乱，形容枯槁。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几个冷掉的熟洋芋，还有一碗菜汤。
静姝她们心里一阵难过，怎么办呢？
静姝要颜光明继续上学，学费的问题她会想办法。颜光明答应静姝第二天会去上学。
那个中年男人送了静姝她们一段路，并且告诉静姝她们遇到狗了要如何办。
静姝对那个中年男人说希望能尽量照顾一下那个破碎的家。中年男人沉默地点了点头：“洋芋红苕我有，绝不会让这祖孙俩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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