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少
这是阿丢进入唐家堡的第一日，他跟着管事走过悠长的走廊，安静的走道里只听得见两人的脚步声。武林盟第一门派的名头他早已耳闻，但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他偏头看去，走廊两侧耸立着高不见顶的石柱，白色的坚硬石材上雕刻着繁复的古老花纹，散发出幽幽的白色荧光，亘古未变的棱角里无不彰显出它的庄重与尊贵。
自他被丢弃在村口，后被好心农夫收养，见过最华丽的建筑也不过是隔壁镇子里大富豪的别苑，如唐家堡这样的就是任他在梦里也是想不出来的。
分神之间，管事忽然停下了脚步，一阵凌乱的步伐从走廊的尽头传来，阿丢连忙收回目光，唯唯诺诺地站在管事身后。只见约摸二十号人低着头，从他们身前匆匆而过，守卫冷漠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急躁的神情，倒更像是唐家堡门口几尊石墩子。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敢停下脚步，似乎在害怕一刻的停顿会使他成为剑下的亡魂。
然而这群人很快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阿丢再想多想也没有机会了，但他隐隐地感觉到唐家堡里似乎出了什么大事。他却不曾想掌握整个武林盟命运的权利者，此刻正汇集在走廊尽头的石门之后。
“天炎不除，实乃武林一大祸患！”
说话的是武林盟的大长老，沙哑的声音里藏不住的是怒气，粗粝的右手一掌便将桌上的茶水拍翻。他怒目圆睁，浑浊的眼眸死死盯着在座各位，左眼上自眉间至下颚的一道刀疤便显得更加可怖。
大长老实乃武林盟建立之功臣，更是元老，付出的心血自是不必多说，就连现任盟主见他也要敬一份薄面。但英雄迟暮，近年来对武林之事他已是有心无力。此话一出，在座各位虽都心知肚明，却不敢应声。
自玄武七年，江湖四大术派联合建立了武林盟，历经五十多年的发展，如今能与武林盟抗衡的门派已实属不多。这些年，虽有过一些小门小派自视甚高，却也没有掀起大的波澜，然而十年前忽然出现的天炎教着实给做着安逸江湖梦的人们当头一棒。
武林盟与天炎教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却也是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但就在前日，几名天炎教众趁武林盟正值节庆，防备松懈之时袭击了唐家堡。此次虽未造成伤亡，但堂堂武林第一世家的守卫竟如此不堪一击，让魔教匪徒如入无人之境，实在是丢尽了武林盟的脸面。若此时不有所作为，唐家在武林的威信必将受到影响。
主座上的唐老眉头紧锁，没有回话。肩上传来的阵阵痛感犹如饿虎在疯狂地撕扯，技不如人他倒也认了，然而面前在座的各门派掌门又何尝不是豺狼，他只得强忍着不能表现出一丝松动。
“可惜如今，唐盟主也是力不从心了。”
二长老狭长的目光里满是算计的精光，他不急不慢地捋了捋长须，顿了顿又说道：“依我看来，武林盟需要注入些新鲜血液。到时候，唐盟主不要倚老卖老才是。”
他一句话有意无意地敲打着唐老，座下几位掌门纷纷窃窃私语起来。唐老起身想要辩驳，却被三长老伸出的手按回了座位。他冲唐老微微摆手，不露痕迹地向他注入了一丝高纯度的灵力。
“下月的武林大会，已经昭告天下，凡得天炎令者均可参加。想必此法一出，定会有不少英雄少年脱颖而出。”
盟内管事将话接了过去，他下半张脸被雕有雪狐花纹的纯银面具遮住，看年纪不过三十出头，深邃的双眸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无人能猜得透他的心思。料想从他冰山般的面孔上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二长老索性闭上眼睛。
“三少今年仍是不打算参加吗？”
虽然早就知道唐家三少的花名在外，大长老的话里仍是透露出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
回答他的是一声长叹，唐老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小子的性格，就连我也拿他没辙。”
无论何时，花雨阁都是阳城里最热闹的场所。大约是应了那句话，只要苍灵仍在，花雨阁里的欢歌舞曲就不会停下。
毕竟，这世上不喜欢年轻貌美的姑娘的男人少之又少。
“老鸨呢，给老子滚出来！”
一九尺大汉摔门而入，来人体型健硕，留着一脸浓密的髯须，双臂坚实无比，两拳系着绷带，身着的布料虽是上等，却也掩饰不住他那粗糙的性子。
“哎呦，这不是蒋大爷嘛，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老鸨摇着团扇，扭着臃肿的身段从里屋不急不慢地走出来，浓烈的胭脂味引得周围人纷纷退开。哪怕是用不灵敏的鼻子一嗅，也知道这是路边廉价的劣质脂粉，如今就连隔壁宅第里的下人也不愿使用。
听闻姓蒋，有见过世面的客人便认出来人的身份——楼州第一拳术世家的二公子蒋蠡。料想也是，除了武林盟四大术派之一的蒋家外，也没得几个小子敢在阳城胡闹。只是不知这蒋家远在西南山里的楼州城，为何竟大老远跑到阳城来。
见到老鸨那面上厚如墙泥的**，蒋蠡忍不住皱了皱眉，心里更是气急，顾不得轻重伸手一把攥住老鸨的手臂，捏得她疼得直叫唤。
“你就放这几个胭脂俗粉来伺候你蒋大爷？花絮呢？老子就要她！”
老鸨瞥见门口哭花妆的几个姑娘，更是只得苦着脸，连声求饶：“哎呦呦，我哪敢怠慢蒋大爷，只是……只是花絮姑娘今日已经被别的公子包了。”
听罢，蒋蠡愤恨地甩开老鸨的手，一掌拍碎了离手边最近的紫檀方桌：“老子才不管是哪个不识相的，今天见不到花絮，我就把你的店给砸了！”
说妓院是江湖中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也不为过，老鸨一早便知道这蒋蠡在楼州是如何嚣张，眼看今日是不得安生，想着日后的生意，她也不得不陪着笑脸迎上去。
“蒋大爷，别生——”
“气”字还未说出口，就硬生生断在喉咙里。蒋蠡扼住她的脖子将她举向空中，全程面不改色，气息不乱，轻松得犹如在丛中摘花。他举着老鸨环顾四周，客人们吓得躲在一旁不敢吭声，方才还细声细语的姑娘们此刻都吓得花容失色，尖叫声此起彼伏。
“哈哈哈哈！所谓阳城出英雄，也不过如此嘛，我看这武林盟早晚是要改了姓的。”见好就收，蒋蠡轻蔑地冷哼一声，松手将已经吓晕过去的老鸨扔在一旁。但他没有听到预料中的声响，回头只见老鸨被一白衣男子接住，又小心地搁在未倒的桌子上，几个贴心的姑娘急忙上前扶住了她。
蒋蠡不由得心下一惊，刚才这人的动作他丝毫未能察觉到，但想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好在声势上弱下去，咬了咬牙厉声道：“哪来的小子，也敢多管闲事？！”
白衣男子背对着他，轻轻掸了掸褶皱的衣袖，温柔的声音里掩不住的笑意：“蒋公子兴师动众地找我，我又怎么算是管闲事呢？”
蒋蠡闷哼一声，不以为然：“你小子也配！”
“阳城出英雄，我自知不如英雄，倒是比得过某些小人。”白衣男子一面说道，一面转过身来。
蒋蠡上下打量了一番男子，见他头戴紫金头冠，身着名贵布料剪裁的素色云锦团花暗纹长袍，袍子上还用金线绣了龙纹，脚蹬的长靴上除了金线更是镶嵌了两块成色极好的翠玉。左手持的扇子倒是没什么稀奇，只是那扇坠上的宝石甚是少见，湖蓝色的宝石竟没有一点杂质。若是寻常人穿着富贵也不过显得是个纨绔子弟，但这人温润的面孔之下，却有一股逼人之势迎面袭来。
蒋蠡不由觉得一阵凉意窜上脊骨，他调息了一下体内的灵力，试图从空气中的气息流向来感知对方的灵力，但什么也察觉不到，心中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油然而生。然而转念一想，阳城里的好手此刻应该都在唐家堡里，那此人又是何方神圣？
正在他思量之时，楼上厢房里的一声弦音像是湖面里落下的水滴，晕开层层涟漪，房门便应声打开，从房内走出的女子，一时间让楼下的人都看呆了，竟找不出个词汇来形容她极美的面容。
“花……花絮姑娘。”
蒋蠡见到花絮，就没有心思再去顾及白衣，盯着花絮的眼睛都瞪直了。他局促地摆出个灿烂的笑容，未剃尽的胡渣挂在嘴边，露出他脏兮兮的牙齿，看得花絮身边的侍女连忙以长袖遮面退到花絮身后。
花絮似是没有注意到凌乱的大厅里发生的事情，扭着纤细的腰肢扶额靠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指着白衣男子：“蒋公子，奴家今日已经被这位公子包下了。”她的声音宛如珠落玉盘，一颗一颗填满了蒋蠡的心，他不由自主地顺着她指的方向就看见白衣男子那张气人的面孔。
白衣男子对她的出现也多少感到有些诧异，前一刻还跟自己呢喃细语的女子竟是这样的喜欢捉弄人。他不由得苦笑笑，感慨这女人的心思还真是难猜，自己纵横花间二十载，片叶不沾身，今天倒是被个姑娘耍得团团转。
花絮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用丝帕捂着嘴乐得咯咯直笑，狡黠地继续道：“蒋公子，要是打败这位公子，奴家自然就是您的。”
听她这么一说，蒋蠡从缠绵的柔情里回过神来，也顾不得心里的那些不解，施展拳脚便向白衣男子袭来。白衣叹了口气，心想今日的计划都被破坏了，继而撩开长袍，摆开架势准备接招。
蒋家毕竟是拳术世家，拳法多样，讲究出拳快而拳风劲，身形与步伐稳重又不失敏捷。蒋蠡实属楼州第一力士，出拳迅猛狠辣，然其左攻右打皆被白衣以折扇挡住。见此招不成，他便脚踏地板借力冲白衣打出一击重拳，强烈的拳风将他的袖口鼓起，阵阵作响。他的攻势虽然凌厉，却缺乏敏捷，白衣只微微侧身就避开了攻击。拳风擦过白衣的发梢，落在他身后的墙上，砸出一人大小的坑，吓得两旁看客慌乱退散开。
“没想到你小子还挺有两下的。”蒋蠡落下步子，收回拳势，动手松了松右腕上的绷带，暗暗调整体内的灵力：“接下来就不是这么轻易让你跑走了。”
白衣男子闻言轻笑起来，似乎是没有注意到蒋蠡身上不同的灵力流动，但更多的人忽视了白衣扇坠上的蓝宝石里流动的几缕灵力像是夜幕里的熠熠星光。
调整了灵力的蒋蠡凌空跳起，速度比刚才更快，腾空的瞬间就消失在空气里，肉眼难以捕捉的下一刻，就出现在白衣的头顶上方。他将全部的灵力聚集于右拳，对准白衣的死角重重落下。电光火石之间卷起巨大的气流，鼓鼓风声不断撞击着耳膜，猎猎狂流刮得脸颊肌骨生疼。方才幸免于难的桌椅，在卷进气流的瞬间化为乌有。
一时间风声，破碎声，哭喊声弥漫在整栋花雨阁内。
用灵力来对付寻常人堪比牛刀杀鸡，蒋蠡心想这一拳下去，小白脸必死无疑，却未曾想自己的右拳竟无法向前推进半分。等硝烟散去，他定眼一看，只见白衣周身都被一层金色的灵光笼罩，形成一面坚固的光墙。仔细看去，光芒聚集的中间隐约可见数把剑身。
“剑盾？！”
蒋蠡忙捂住右手，往后翻了个跟头，落回原处。冷静下来，他才感到右拳的疼痛席卷而来。心想自己的手骨应该是全碎了，额头不由得冒出冷汗。
“你……你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仿佛用尽气力的嘶嚎，尾字里破碎的颤音还是暴露了他动摇的内心。
白衣男子收住扇面，周身的剑盾便化作一摊流动的金粉，如细雨般簌簌落下，最后竟都消失无踪。
“我们唐家三少爷的名讳也是你这种人可以问的。”
三少还未开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位蓝衣少年先出了声。他昂着头，像是斗胜的公鸡围着蒋蠡上下打量。
蒋蠡瞪着三少，这才将之前的疑惑解开，想这阳城中能穿着如此豪华的也只有唐家人。曾有传闻说，唐家三少夜掷万金为青楼头牌买了一对白玉石制成的玉鞋，想来这位头牌便是花絮了。
“唐宇，回来！”
唤作唐宇的少年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三少及时呵止住。下一刻，数位蒋家随从从门口涌入，训练有素地将蒋蠡扶了出去。带头那位器宇不凡，快步走上前来，冲三少抱拳行了个礼。
“小弟脾气暴躁了点，方才多有得罪，还望三少见谅。”
他一进门，三少便认出是蒋蠡的大哥蒋进，看着他毕恭毕敬的模样，倒让三少无话可说，反而显得自己非君子大度之风，便也笑着回了个礼。
“哪里，哪里！今日我与蒋公子不过是切磋一下技艺，何谈得罪之理。唐家与蒋家向来交好，还劳烦大少替我向蒋老问个好。”
“三少的心意，务必带到。在下还有急事，先行告辞。”简单寒暄之后，蒋进也没有多说，匆匆结束了对话。
“那么，后会有期。”三少顺势抬手朝门外一请。
“后会有期。”说完，对方就跟着门口看热闹的人群一同退出了花雨阁。
见蒋家的人全都离开，唐宇走到他身侧，在耳边小声地提醒道：“少爷，你看这蒋家大少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爷将他打伤了才出现，这其中必有蹊跷。”侧目瞧见三少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倒是觉得自己这番话多余了。
“这仇怨定是结下，而且我想蒋家也不会这么轻易了事的。”
“那……”唐宇看到三少冷静的样子，心下的紧张感也消失了一半。
“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候再说。”三少的脸上一直维持着浅浅的另人捉摸不透的笑容，目送着逐渐离开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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