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新世界的入口 314年 安克拉德
一
安方来到安克拉德空间站第六层的枢纽大厅。
枢纽大厅是一个开阔的环状空间，四周墙壁上环绕着半透明的可视化屏幕，上面演示着8条供原生人使用的公共阶梯的运行线路。透过屏幕，依稀可以看见零零散散的宇宙星辰。在枢纽大厅的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型的白色圆柱体管道，从上到下贯穿整个大厅。管道的底部排列着十六个入口，门前的显示屏上标识着正在运转的线路。
安方走到7号门前，响起了提示音：“L8-1号公共阶梯即将进站，前方经停第4层-货物交换中心，请乘客做好准备，祝您行程愉快。”
七号入口的大门打开了。
他原本以为这个时间，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已经乘坐上行的L1-12阶梯回到了第八层，下行方向，不会有太多乘客。可当他走进阶梯时，里面居然坐满了人。
他们没有穿戴空间站居民的白色生态服，身上的服饰很统一，看起来好像是宇航设备，彼此间窃窃私语。当他们看到走进来的安方时，所有人停止了交流。
安方在和隔了几排的座位上坐下。他回头看了看这些陌生人，视网随机抓取了其中一个女人的面部特征，脑机接入了人口数据库，可是系统却无法识别她的身份信息。
她瞳孔的颜色有些特别....
这时，阶梯启动，一只手搭在了安方的肩膀上。
“嗨。”
安方回过了头。
和他打招呼的是一个黑发的年轻人，看起来年纪比安方小很多。眼睛随着笑容眯成一条细缝：
“我们是刚从星带执行完采集任务的凯尔特号的船员，一小时前经停安克拉德，还来不及向系统提交登陆人口备案。所以你可能找不到我们的身份信息，别紧张，我们不是坏人。”
“呃，我并没有怀疑...“
“你刚才不是已经怀疑了吗？”年轻人指了指安方的视网开关。
有些尴尬。
年轻人继续说道：“现在原生人的时段已经关闭，你怎么没去第八层的生活区，反而会坐下行阶梯？”
“我去基底摇篮。”
当安方提到摇篮时，年轻船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身后的人们也把目光齐刷刷的投向了安方。
“你繁殖了后代？”船员问道。
安方点了点头，他注意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你们也要去那里吗？”
船员避开了安方的眼睛，似乎有些犹豫，但依然在保持轻松的语气：“啊，不，我们只是去下一站，采购一些补给品和能源养料。”
“哦，这样子。”
年轻人似乎没有兴趣将话题继续下去。安方转回了身子，隐隐约约，他感到目光在自己后背灼烧。
这时，阶梯掠过管道，进入了空间站的外层部分，阶梯的墙面切换成了透明的状态，从内部可以看到安克拉德空间站的外部结构。
从空间站主体部分向外，延伸出数百条长度五百公里的金属桁板，上面停靠着大型星际舰艇。所有桁板统一通向外层的环状防御带，带面上均匀分布着大小不同的战斗堡垒。平时间，防御带的武装功能区会隐藏起来，货运和电力平台投入使用。防御带的外侧，附着着巨型光能电池板阵列，自动将镜阵对准索拉里斯，最大限度地吸收恒星散发的光能。
这样的防御带，在安克拉德外层一共有7座。它们与各段空间站的自转频率保持同步，银色的电池板阵列反射着索拉里斯的余晖，像是七座光环，严密地拱卫着塞顿星宿的首府。
安方看着这一幕出了神。这时，阶梯再次进入内部管道，开始了缓慢的减速：
“即将到达第四层，请需要在货物交换中心下站的乘客做好准备。”
船员们站了起来，向阶梯的门口靠拢。安方没有回头，他想尽量避免状况外的交谈。疲惫感缓缓袭来，眼睛变得格外沉重。
阶梯停了下来。
“你的孩子，你做好准备了吗？”
安方迷迷糊糊的回过了头，刚才搭话的年轻人看着自己，两条细缝透露着令人不安的目光。
阶梯的提示音再次响起：“请需要下站的乘客尽快离开，下一站，基底。”
安方看着他，似乎有些面熟。这样的对视似曾相识，仔细回想，却捕捉不到具体的瞬间。
可能是太累了....安方在心里想到。
这时，年轻人面无表情地从嘴角中挤出了一句话：
“他是通往新世界的入口。”
安方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年轻人转过身，和同伴一起向货物中心走去。安方在阶梯大门关上的一瞬间看到，在年轻人脊椎第三块金属骨骼处，没有脑机接入口。
二.
“阶梯已抵达终点站—基底，感谢您的乘坐”
阶梯打开，安方走了出去。
基底是一座巨型的半球型白色空间。出现在安方面前的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分出三条路，通向三座巨大的白色金字塔。而在岔路口的中心，矗立着一颗巨大的古树，树干耸入基底的天幕，枝桠沿着顶部半球盘延生长。走到树前。阵风掠过，树叶摇摆，发出风铃般的声音。灯光将树影拉长，安方整个人陷入了阴影之中。他看见树底的石碑上刻着一段铭文：
“未知生，焉知死”
基底是安克拉德空间站进行人口控制和繁殖的地方。三座金字塔是基底三个不同的功能区。从左往右分别是摇篮，工厂和熔炉。原生人的生育，仿生人的制造以及人类身体的替换升级都在这里进行。树的两侧，有两座闸机入口。安方走到左侧闸机前扫描了瞳孔，系统识别了他的身份，弹出了一张通行卡，上面指示着此次探视的流程。闸门打开，安方看着卡片上的路线，他的孩子被安置在摇篮区5号脐带。
沿着指示的路线，安方走进了最左侧的金字塔。
经过一段长长的隧道，安方进入了摇篮。这里是由无数悬空的透明小舱室组成，每三个舱室连成一体，内部是一团隐隐散发着白色光芒的羊水。舱室底部的管道脐带，接入金字塔地面中的供能系统，向每一个舱室中的婴儿灌输着蛋白质等生命养料。走在这些脐带中间，时不时的能听见轻微的碰撞声，那是婴儿醒来，不小心撞到壁面的声音。
安方按照卡片上显示的路线，走到了5号脐带。面前树立着一个黑色的操作台，上方有一个卡槽。安方将通行卡插了进去，左侧的舱室缓缓转动，羊水变得透明，垂直降落在安方面前。他走近一步，贴着玻璃，看到自己的孩子在摇篮里沉沉的睡着。睫毛跟随鼻息的节奏，上下浮动。似乎有某种温度，即使隔着舱室的玻璃，安方依然感觉到了温暖。
“这应该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的原生状态了。”
安方转过头，迎面走来一位白色头发的女性，身后跟着两名看起来像是安保人员的仿生人。她看上去略显苍老，但是瞳孔的蓝色显得却有些眼熟。安方注意到她的右手手腕上有一个装置，似乎可以旋转。
“你好，我是摇篮区的负责人“
安方的视网识别了她的身份信息：奥黛博士，安克拉德空间站基底摇篮总控长官，站点层级L17，高级生物机械工程师。“
“你好，我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安方回答道
“我见过你。”博士和安方握了握手。
“所以就要进行身体改造手术了？”
博士笑了笑：“是的，按照计划，我们会在婴儿新生后的第四周，进行相应的脑机的接入手术和适应性皮肤的移植。之后，婴儿的大脑就可以和你一样连接外部世界，同时身体素质达到低重力环境的生存要求。”
安方看了看摇篮中的孩子，沉默着没有说话。
博士似乎看懂了安方的心思：”你在担心什么吗？“
”也没有。”
“没关系，所有人被告知自己孩子要被改造时都会有类似的反应，你也不是例外。”
“也谈不上担心，只是...“
这时，孩子从睡梦中醒来，睁开了眼睛，无邪的打量着舱外的世界，安方对着他开心的招手。
博士站在一旁，白色的光映在她的脸上，显得有些诡异：
“现在的他，身体上的一切构成，全部来自于你的基因信息，是你生物存在的延续。但手术之后，无论是脑机还是烯质皮肤，都会变成标准化的工业产物。你和他之间最原始的羁绊，那种’他来自你‘的感觉，可能会消失。”
安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突然，隧道尽头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响，顶部的灯光忽闪忽闪。安方疑惑地向博士身后望去。可她却依然保持着令人安心的微笑。
”我倒没有想的那么多。”安方回答道：“我只是想问他现在可以搭载新款的ICX系列皮肤吗？”
博士有些惊讶：“你是指韦恩集团新研发的那一款？”
安方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如果四周后你完成订阅。”
安方没有说话，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接下来他还需要多少工时才能凑足1000个塞顿时。
“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要给你的孩子换上ICX呢？”博士问道。
“算是新生的礼物吧。而且，我想他未来进入空间站的时候，圈层可以更高“
”所以你希望为他装备更强的身体机能和环境处理能力，未来在资格评测时，可以获得更高的分数。”
安方点了点头。
博士沉默了一会：“那你有没有想过，丢弃了所有来自于你遗传基因后，拥有ICX躯壳的他，还是你的孩子吗？”
她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他看着博士深蓝色的眼睛，感觉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呃....这也没有办法啊。”安方回答道：“毕竟生存的宇宙空间需要我们做出这样的调整，否则塞顿的辐射和磁场会让我们这个物种灭绝。再说了，将身体更换成这些标准化产物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现在的人类可以永生....”
“永生？”博士打断了安方的话：“你更换过身体吗？”
“两年前。一次意外事故。”
“试试访问一下当时的记忆。”
安方在脑机中，将时间轴调至两年前，选中了当年发生事故时的同步点。可那一段记忆图像却拒绝访问，他只能从整个时间轴上知晓事件的结果，试了几次，但都失败了。
“奇怪。”安方感到有些诧异。
博士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说过了，你并不是例外。”
安方疑惑的看着她。
“被圈养的人类不算是真正活着。”声音穿过蓝色的瞳孔，传入了安方的脑中。
突然，传来一阵墙面破裂的声音，紧接着，整个隧道坍塌了。灯塔从顶端坠落，摇篮陷入了一片昏暗。安方惊恐地凝视着传来声音的方向。
从黑暗中射出了一道红色的光。伴随着履带碾过金属碎片的声音，驶出了一架巨大的陆行驱逐战车。战车前端的镜阵发出耀眼的光亮，舰岛扫视着整个区域，最终落在了博士的身上。
战车停了下来。
突然，战车底部的枪口开始射击，子弹向博士飞来。
她身后两名仿生人迅速挡在了博士身前，各自展开了手臂上的防弹堡垒，一块巨大的PE纤维罩在他们面前，右臂展开，从中伸出了电磁脉冲武器。对驱逐战车实施了还击。穿甲弹在PE纤维表面爆破，弹片崩落在四周的脐带上，击穿了透明的舱体。
羊水从舱内流出，泛出隐约的血红色。
安方下意识的趴在自己孩子的舱室前，希望用身体挡住四溅的枪火。
究竟怎么回事？！
孩子在摇篮里扭动了一下身体，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一切。
这时，摇篮区切换成了应急供电。暗红色的灯光笼罩着整个空间。战车依然保持着火力覆盖，PE纤维逐渐承受不住，表面出现了一道道裂缝。仿生人躲在PE掩体后，按住自己的耳根，打开了外部通讯的频段：
“基底安保小队呼叫治安部队，摇篮区出现不明来历的武装侵入，目前正在与敌人展开交火，请求支援。基底安保小队呼叫治安部队，摇篮区...”
一声枪响打断了他的呼叫，子弹击穿了他的头颅；另一名安保向后看去：
博士手里拿着一把小型手枪，对准了自己。
”为什么....“
还没等他说完，蓝色瞳孔的女人就按下了扳机。红色的血喷洒了一地。
三.
战车停止了攻击，金字塔陷入死寂。安方闭紧双眼，听到羊水滴落的声音。
这时，舰岛打开，从中走出了一个人，脚步声在空旷的摇篮区回响。
安方转头看去，是之前在阶梯里和他搭话的年轻人。
他走到博士的身边，对着地上两个仿生人的尸体开了几枪，确保完全击碎他们的反应炉。博士抓起了年轻人的衣襟：
“你刚才差点杀了我。”
年轻人掸开了她的手：“那样的话，你死后，名字是不会被刻进英灵殿的。”
博士恶狠狠瞪着他：“你的名字，我帮你刻。”
年轻人没有理会眼前的这个女人，转过身，向身后的战车挥了挥手，从中走出了20多个全服武装的士兵。他们有序的将没有破损的舱室从脐带上强行拔下，向战车搬去。年轻人和他们一起，帮着切断脐带。
而博士，旋动了右手手腕处的装置，安方惊讶的发现，她整个面容在急剧地变化，头发也逐渐由白变黑。转过脸来，出现了一张年轻女人妩媚的脸，瞳孔依然是冰冷的蓝色。
安方意识到，她是刚才阶梯中，视网无法识别身份的那个女人。
她撩拨着自己的头发，走到年轻人身后：“集团开发的这身新装备真的好用，可你们这种极端派却始终学不会有效利用手边的资源，也不知道是愚蠢还是固执。”
年轻人熟练地卸下装载着婴儿的舱室，递给身边的士兵，不带任何感情的说道：“利维坦是纯净的，由不得半点玷污。”
他对着搬运的士兵，大声说道：“抓紧时间，把样品带走。我们发射的通讯防壁支撑不了太久，空间站系统很快就会锁定我们，要赶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撤离这个地方。”
“其他三个行动点的队员谁来掩护？”蓝色眼睛的女人问道。
“他们没有准备活着离开安克拉德。”
这时，一名武装士兵走到了安方面前，用枪指着他，示意他让开。
可是安方却站起了身子：
“你不能带走他。”
年轻人从一旁走来，推开了士兵，掐住了安方的脖子，把他抵在了舱室外壁上：“我们不想伤害你，让开。”
说完，安方被重重的推倒在了一边。
他再次站了起来，鼓足勇气，挡在了年轻人的面前：
“无论你是谁，不要带走我的孩子。”
年轻人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两人沉默的僵持着。
身后传来了一阵踱步的声音。蓝色瞳孔的女人来到年轻人身边，在他耳边低语：“所以刚才我让你在阶梯里杀了他，结果都是一样的。”
说完，她缓缓的走到颤抖的安方面前，对着他的耳畔，轻轻说到：
“如果没有网开一面的希望，就应该尽早逃离弋人的罗网。这是你说的。”
接着，她迅速地用手枪对准了安方的额头，扣动了扳机。
枪口的花火开始绽放。
鲜血迸溅在舱室的透明壁面上。
安方的孩子在摇篮里眨了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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